第3章 黄面人

在一些神秘的案件中,我朋友福尔摩斯的非凡才能使我们对一些离奇的、戏剧性的故事听得入了神,最后连我们自己也投身到这些故事中去了。在我发表这些根据案件所写的短篇小说时,很自然地就会把他的成就描述得比他的失败详细得多。这并不是为了顾全福尔摩斯的名声——事实上,每到山穷水尽时他所展现出的精力和才能总能让人赞叹不迭——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失败的地方别人也不会取得成功,故事因而也就永远都没有了结局。不过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种情况,就是即便出现了错误,最终事实真相还是被他调查了出来。我曾经遇到过五六个这类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案子最吸引人:一件是马斯格雷礼典案,另外一件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

福尔摩斯是那种很少为了锻炼身体而进行体育活动的人。善于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多,而毫无疑问,在与他同体重的人中,福尔摩斯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但他把盲目的身体锻炼看作是一种浪费,不过当有与职业相关的项目时他却也丝毫不吝惜自己的体力,不折不挠,精力旺盛。显然,他这样的养生之道确实有点奇怪。他的饮食很简单,日子过得也极其简朴,甚至有些节衣缩食。除了偶尔注射一些可卡因之外,福尔摩斯没有任何恶习,而这种情况也仅仅发生在没有案子可查,报纸上也没什么好玩的新闻的情况下,他只是以这种方式来排解生活的单调。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清闲起来,忽然有时间陪我去公园散步。彼时公园里的榆树已经吐出第一缕新绿,栗树梢头也绽出五瓣形的新叶。我们走了两个小时,期间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沉默不说话,这就是两个人特别熟悉的好处。等我们再回到贝克街时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了。

“请等一下,先生。”我们的小男仆开门时说道,“刚才有一位绅士过来想要见您,先生。”

福尔摩斯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散步散得太久了!”他说,“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

“是的,先生。”

“你没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等了一会儿。”

“等了多久?”

“半个小时吧,先生。他可真闲不住,在这儿等您的时候一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跺脚,我在门外等着都能听到。最后他走到过道,大声嚷嚷:‘那个人永远不回来了吗?’这是他的原话,先生。我跟他说:‘您再等一小会儿他们就回来了。’‘不行,我得到外面去等,屋子里太憋闷了,’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这些他就走了,我也没能留住他。”

“嗯,嗯,你已经尽力了。”我们走进屋子的时候福尔摩斯说道,“这太让人烦躁了,华生,我正需要一个案子,而那个男人表现得急不可耐,说明这可能是个很重要的案子。喂,桌子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他把这个落在这儿的。这是个很好的欧石楠根烟斗,斗柄很长,是用烟草商们称为琥珀的那种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究竟有几只真正的琥珀烟嘴,有的人认为里面包裹了一只苍蝇的那种才是真货。很好,他一定是很心烦意乱才会把这么珍爱的东西落下了。”

“你怎么知道他很珍爱它呢?”

“这种烟斗原价也不过才七先令六便士,但是你看,现在它身上已经有两处修补了,一处在木杆上,另一处在琥珀嘴这儿。可以看到,这两处修补都是用银线箍住的,用这种方式修补比买一个新烟斗还要贵。这个人一定是非常在意这个烟斗所以才宁愿修修补补也不愿意用同样的价格再去买一个新的。”

“还有呢?”我发现福尔摩斯又用他那种独特的看东西的方式把烟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观察。他把烟斗拿起来,用他那细长的手指弹了弹,就好像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一样。

“烟斗有时候是非常重要的,”他说,“除了手表和鞋带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比它更能反映一个人的个性了。可是这只烟斗表现得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主人明显是个身强体壮的人,左撇子,有一口健康的牙齿,粗心大意,经济富裕。”

我的朋友连珠炮似的就把这些话抛了出来。他斜着眼瞅我,看我有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你觉得一个用价值七先令的烟斗吸烟的人就是有钱人吗?”我说。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盎司,”福尔摩斯拿着烟斗,在手掌里磕出一小块烟丝答道,“只花这一半的钱他就可以买到顶级的烟丝了,所以他并不是一个需要为钱发愁的人。”

“还有呢?”

“他有个习惯,就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你看,烟斗的这边已经有些烧焦了。火柴就做不到这一点,用火柴点烟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点烟,烟斗边就势必会被烧焦。而烧焦的是右侧,由此,我推断他是个左撇子。你自己用油灯来点燃烟斗就会看到,用惯右手的人会让烟斗左边倒向火焰的。有时你可能并不这么点烟,但这却是最为常见的方式,所以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还有,琥珀嘴已经被咬穿了,说明他身强体壮,而且得有一口好牙才能做到这个。不过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已经上楼了,这下我们就有比烟斗好玩得多的事情可以研究了。”

不一会儿,我们的门开了,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整齐考究的深灰色外套,手里拿着一顶棕色的呢帽。我估计他大概有三十岁,不过他的实际年纪可能会更大一些。

“请原谅,”他略带愧疚地说,“我已经敲过门了吧?哦,当然,我肯定已经敲过门了。其实我有一点心烦意乱,请你们原谅我的冒失。”

他把手放在额头上,好像有些头昏眼花,然后就直接栽倒在了椅子上。

“能看出来你已经有一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道,“这可比工作伤神,更比玩乐伤神得多。请问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忙呢?”

“我希望您能给我点建议,先生。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支离破碎了。”

“你是想雇我做你的咨询侦探?”

“不只是这些。你饱经世故、见多识广,我需要您赐教。我希望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真希望您能给我指引。”

他说得断断续续,呼吸急促,声音颤抖,好像每说一句话都要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直在竭力用意志控制自己的感情。

“这件事情非常棘手,”他说,“谁也不会愿意跟陌生人透露自己家里的事情,尤其是跟两个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讨论自己妻子的行为,更是令人难堪,也可怕极了。可我已经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了,我必须要向别人求救。”

“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

我们的客人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他大声问道,“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福尔摩斯微笑着说,“我建议你不要把名字写在帽子里儿上,或者在你拜访别人的时候,不要把帽子里儿冲着别人。我刚才是想说,就在这间屋子里,我和我的伙伴已经听过太多古怪的秘密,而且我们也非常有幸曾给很多惶恐不安的人送去过慰藉,我相信我们同样也能为你做到这一点。时间就是金钱,我能请求你别再多耽误时间,赶快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吗?”

我们的客人再一次把手搭在了额头上,好像痛苦又加深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无不说明他是一个矜持内敛、克己自持的人,骨子里还有些许骄傲,有了创痛宁愿隐藏,也不愿公之于众。忽然,他攥紧手指握成拳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不再保守秘密,开始娓娓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已经结婚三年了。这三年之中,我和我的夫人就像其他所有恩爱的夫妻一样深深爱着彼此,每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们从来没有过任何分歧,不管是想法、语言还是行为,都从来没有。然而从上周一起,我们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道障碍,我才发现原来在她的生活和想法之中有一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就好像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一样。我们渐渐疏离,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我想请你一定要知道,艾菲很爱我,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全身心地爱着我,甚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过,我能感受出来,也不想在这里跟您起争执。一个女人爱不爱你,作为男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只不过现在我们之间有一点儿秘密,在弄清楚之前我们很难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了。”

“芒罗先生,请您说一下事情经过吧。”福尔摩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会把所有我知道的、关于艾菲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你。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寡妇,虽然年仅二十五岁。那个时候她还叫赫伯龙夫人。她很小的时候就搬去美国了,住在亚特兰大州的一个小镇子上,也就是在那里她嫁给了赫伯龙先生。这位赫伯龙先生是一位律师,生意不错。他们俩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后来小镇上黄热病肆虐,她的丈夫和孩子也不幸染疾死去了。我看过他的死亡证明。她因此恨透了美国,于是回英国来和她终生未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我还得说明一下,她前夫给她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她的账户里差不多有四千五百英镑。她前夫在世时对这笔资产投资得力,因而每年她又可以收到百分之七的收益。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俩一见倾心,几个星期之后就结婚了。”

“我自己本身是一个蛇麻商人,每年能有七八百英镑的收入。我们的生活其实很惬意,在诺伯里租了一间小别墅,每年的租金是八十英镑,离县城很近,却很有乡土气息。离我们不远有一家小旅馆和两处房子,田地的另一边还有一幢独栋的小别墅。除此之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有其他房子。由于做生意的缘故,每年一到特定的时节我就要进城去,不过夏天我去得不多,这样就可以留在我们的乡村小别墅里纵情欢乐。我可以说在这件倒霉事发生之前,我们俩之间从未出现过任何嫌隙。”

“还有一件事,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想先告诉你。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的妻子就把她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到了我的名下。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觉得很尴尬,好像我的事业上出了什么岔子,需要她来替我收拾兜底。但是她坚持要把钱过户到我的名下,于是我也就任由她这么做了。嗯,大概六周之前她突然找我。”

“‘杰克,’她说,‘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说过,不管我什么时候想用钱了都可以向你要。’”

“‘是呀,’我说,‘这些本来就都是你的钱。’”

“‘好,’她说,‘那我想要一百英镑。’”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就是想买一条新裙子或是什么喜欢的小物件。”

“‘你想干吗呢?’我问她。”

“‘哦,’她开玩笑地说,‘你说过你就是我的银行,但是你知道银行可是从来不问问题的呀。’”

“‘如果你真的想要这笔钱的话,当然可以拿到它。’我说。”

“‘嗯,我是真的需要它。’”

“‘那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用它来做什么吗?’”

“‘总有一天我会说的,但真的不是现在,杰克。’”

“所以我不得不接受,虽然这是我们俩之间第一次出现了秘密。我给了她一张支票,然后也没想太多,也许这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没多大关系,但我觉得把事情说出来也好。”

“嗯,刚才我和你说过,我们屋子不远处还有一幢独栋的小别墅,虽然与我们家只隔了一块田地,但是要去那儿还要先走一段大路,再穿过一段林荫道。就在小别墅旁边有一片翻毛的苏格兰枞树林,我平时很喜欢到那里去散步,总觉得浓密的树荫会让人心旷神怡。八个月以来这栋小别墅一直空着。老式的门廊,房前种了一圈金银花。这么漂亮的二层小楼一直没人住,真的很遗憾。我时常在那里驻足,感慨一下如果住在这里该有多么惬意啊。”

“咳,上周一晚上我沿着那条路散步的时候,在林荫道上遇见了一辆空卡车,又看到走廊旁边的草地上放着一卷地毯。很明显,这栋小房子是被租出去了。我走过去,心里好奇着以后要住在我们旁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当我看过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二层的一扇窗子里有一张脸在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张脸,福尔摩斯先生。我只觉得后背泛起了阵阵凉意。我离得有一点儿远,因此看不清那张脸的样子。不过我敢肯定那张脸非常不自然,而且不像人脸。这就是那张脸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我赶紧往前走了走,想近距离看看那个看着我的人究竟长什么样,但是当我靠近时,那张脸突然就消失了。它消失得如此之快,好像一瞬间就被拉到了屋子的暗处。我站了好一会儿,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件事,想好好分析一下那个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当时离得太远,所以我看不出他是男是女,不过那张脸的颜色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那是一种接近于青灰色的死白,而且僵硬呆板,不自然得吓人。我心里非常不安,于是决定走进屋子一探究竟。我走过去敲了下门,几乎是一瞬间门就开了,一个身材高大、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了门口,一脸的严肃,让人生畏。”

“‘你想干什么?’她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问道。”

“‘我是您的邻居,就住在那边。’我边说边用脑袋点了点我家的方向。‘我看到您刚刚搬进来,所以我想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或许我可以——’”

“‘喂,我们需要你时自然会过去找你的。’她说完就当着我的面‘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吃了这样粗暴的闭门羹简直让我又气又恼,于是我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我竭力想要转移注意力,但窗口的那个怪人和那个女人粗鲁的形象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刚刚发生的一幕我决定绝口不向我的妻子提起,因为她总是很胆小又容易激动,况且我也并不想和她分享我刚刚遇到的不愉快。但是睡觉之前,我还是没有忍住,告诉她旁边那栋小别墅租出去了。然而她对此毫无反应。”

“通常我睡觉的时候都会睡得特别熟。家里人经常嘲笑我,说夜里什么都别想把我吵醒。但是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情带来的小小的刺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睡得那么踏实。半睡半醒间,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走动,然后慢慢发现我的妻子已经穿好衣服,还披上了她的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咕哝了两句,对她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表示异议。但是当我的眼睛半闭半睁,在烛光的映照下看到了我妻子的脸时,我竟然惊异地说不出话了。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而且我认为这并不是可以装出来的——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系斗篷带子的时候时不时地偷偷往床上看,看有没有把我吵醒。确认我还在睡觉之后,她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一会儿工夫我就听到只有大门合上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尖锐的吱嘎声。我突然就醒了过来,把手指在床栏杆上使劲儿敲,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把手表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看:凌晨三点钟。我的妻子在凌晨三点钟到外面去了,她究竟是要去干什么呢?”

“我在床边坐了二十分钟,脑袋里不停思索着这件事情,想要找出一些可能的解释。然而我越想就越觉得离奇古怪、莫名其妙。我一直被这件事困扰着,直到门再次被轻轻地关上,我的妻子走上楼梯。”

“‘你三更半夜跑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

“听我一问,她立即花容失色,失声尖叫。这种尖叫和表情里好像有着不可名状的愧疚,这比其他都让我烦恼。一直以来,我的妻子都是一个率真直爽的女人,但她却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间,被自己的丈夫质问时又惊呼而出,畏缩不安,这些都让我非常寒心。”

“‘你醒了,杰克,’她勉强笑了笑,大声说,‘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我并没有把你吵醒。’”

“‘你去哪儿了?’我更加严厉地问她。”

“‘难怪你要惊奇了。’她说,她的手在解斗篷上的纽扣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呢?以前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事实上我觉得自己胸闷气短,特别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要是再不出去的话我就会晕过去。所以我就在门口待了几分钟,现在我又好啦。’”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看过我的方向,而且她说话的声调也完全不似平常。很明显她在撒谎。我没有回答,把脸转向了墙,心里满是悲伤,脑袋里充满了千百种恶毒的怀疑和猜测。我的妻子究竟想向我隐瞒些什么?她这次奇怪的外出又究竟是去了哪里?我觉得如果得不到解释的话,我一刻也不会安宁。可是在她向我撒过一次谎之后,我却再也不想问她什么了。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辗转反侧,心里不停地想这件事,想象着各种可能,结果越想越糊涂。”

“那天我本应该进城的,但是这件事在脑袋里搅和着,我什么生意也谈不成。我的妻子看起来和我一样心烦意乱,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她知道我根本就没相信她的解释,所以也有点不知所措。早饭的时候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一吃完我就到外面去散步了,我太需要早上清新的空气来帮助我思考了。”

“我走到了水晶宫,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我在回去的路上恰巧路过了那栋小别墅,就在那儿站住,往二楼的窗户望去,想看看还能不能看见我之前在这个窗户里看到的那张古怪的脸。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想象出我当时有多惊讶吗?我站在那儿,门突然开了,我的妻子竟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看到她,我就惊讶得说不出话了。而当我们的眼神相遇的时候,我发现我妻子的激动程度根本不亚于我。我能看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躲回屋子里去,但转念又觉得躲起来也没什么用,于是索性向前一步朝我走过来。她面色苍白,眼神惊惧,与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显得极不相称。”

“‘哦,杰克,’她说,‘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我们的新邻居什么忙。你为什么要那么看着我呢,杰克?你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

“‘所以,’我说道,‘你昨天晚上就是来了这里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大声问。”

“‘你就是来了这里,我敢肯定。这些人是谁?你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时间过来找他们?’”

“‘我从来没到这里来过。’”

“‘你怎么能对我撒谎!’我大声质问她,‘你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我什么时候有事情隐瞒过你?我要到里面去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别,别,杰克,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求你别进去。’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气喘吁吁地说道。等我走到门口时,她拽住我的袖子使出一股蛮劲儿把我拉了回来。”

“‘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杰克,’她哭喊道,‘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你。如果你现在进去,除了自讨苦吃之外什么也得不到。’我想把她的手甩开,但她却紧紧地把我缠住,苦苦哀求我。”

“‘请相信我,杰克,’她哀求道,‘就信我这一次,你不会后悔的。你知道,要不是为了你好,我永远也不会向你隐瞒什么的,这关系到咱俩的生活。如果你和我回家,我们都会相安无事,但如果你执意要进去看看的话,那咱们家就完了。’”

“她的语气这么诚挚,又这么绝望,于是我被她成功地阻止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要我相信你也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只有这么一个,’我最后说道,‘就是这个秘密从现在起就到此为止了。你有权利保守你的秘密,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大晚上出门,再也不背着我做其他事。如果你能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忘掉过去的这些。’”

“‘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走吧,咱们回家吧。’”

“她依然拉着我的衣袖,把我从小别墅前引开。回家的路上我回头瞥了一眼,发现那张青灰色的脸依然透过二层的窗户看着我们。那个怪人跟我的妻子有什么关系?头一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无礼的女人跟我的妻子又有什么瓜葛呢?如果不把这个谜题解开,我想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又在家待了两天。两天里我的妻子信守了她的承诺,因为据我观察,整整两天她都没有踏出过家门。然而等到第三天,我却发现她那么庄严的许诺竟然不能让她摆脱那股神秘的吸引力,她的心早就飘离她的丈夫和她应尽的责任了。”

“那天我去了镇子上,不过回来的时候没有像往常那样搭三点三十六分的那趟车,而是搭了两点四十分的那一趟。我一走进房子就看到女仆满脸惊恐地跑到大厅里。”

“‘夫人呢?’我问她。”

“‘出去散步了吧。’她答道。”

“我的脑袋里一瞬间就被狐疑填满了。我冲上楼,发现我的妻子果然没在房子里。我透过窗户向窗外一瞥,刚好看到刚才跟我说话的女仆正穿过田地向小别墅的方向跑过去。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切就全都昭然如揭了——我的妻子又去小别墅了,并且吩咐仆人如果我回来了就去召唤她。一瞬间我的心被愤怒刺痛了,我冲下楼穿过田地,决心要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路上我看见艾菲和女仆沿着林荫道急匆匆地往回赶,但我并没有停下来和她们说话。那栋小别墅里隐藏着的秘密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发誓,不管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我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甚至顾不上敲门,转动门把打开门,就冲进了过道里。”

“楼下一片寂静。厨房里的水壶在炉灶上嘶嘶作响,一只黑色的大猫蜷作一团躺在篮子里,我之前看到的那个女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可也是一样空无一人。接着我又冲上楼,看到楼上的两间屋子也是空空如也。原来这一整座房子都没有人。屋子里的家具和壁画都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只有我从窗户看见奇异面孔的那间卧室布置得十分舒适考究。当我看到壁炉台上挂着一幅我妻子的全身照时,我全部的狐疑都在心中燃烧成了熊熊的、痛苦的火焰,要知道,这正是三个月前我给她拍摄的那张。”

“我在那儿待了好一阵,发现这个房子里是真的没人了。离开小别墅的时候,我的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着似的,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大的负担。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我的妻子也走进了会客厅,但是我又气又伤心,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所以就直接绕过她走向了书房。但是她一直跟着我,一直到我要关上书房的门。”

“‘很抱歉我没有信守承诺,杰克,’她说道,‘但是如果你知道我的处境的话,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的。’”

“‘那么,就把你的处境告诉我吧。’我说道。”

“‘现在还不能说,杰克,我不能告诉你。’她大声说。”

“‘除非你告诉我住在那里的究竟是谁,你又把那张相片给了谁,否则咱俩之间永远也别想再有信任可言!’我说着甩开了她,走出了房子。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昨天,福尔摩斯先生。我打昨天起就没再见过她,关于这件奇怪的事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不和,它太令人震惊了,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你一定可以给我些建议,就急急忙忙来投奔你了。现在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放在你的手上,如果我有什么没说清楚的地方,你大可以放心地提问。但是最重要的是,请快点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这件事太让人痛苦了,我实在承受不来。”

福尔摩斯和我都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个刚刚经历情绪大起大落的男人时断时续地讲述着他离奇的故事。我的伙伴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用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请告诉我,”终于,福尔摩斯说道,“你能保证你在窗口看到的那张脸是一张人类的脸吗?”

“每一次我看到他其实都离他有一定距离,所以这个我很难保证。”

“但是,显然他看起让你很不舒服。”

“那张脸上的颜色看起来非常不自然,异常僵硬。我一接近房子,他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英镑是多久前的事?”

“大概两个月前吧。”

“你见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有。在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就遭受了一起大火,她们家所有的文件都烧没了。”

“但是她却有她前夫的死亡证明,你刚刚说你亲眼看到过的。”

“是的,那是火灾之后她拿到的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

“没有。”

“她有说过想再回去看看吗?”

“没有。”

“那她接到过那边的来信吗?”

“也没有。”

“非常感谢。现在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了。如果那栋小别墅现在空着,问题调查起来可能就有些麻烦了。不过我猜另外一种情况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就是昨天在你进入那栋小别墅之前,里面的人受到警告于是提前撤离了,不过现在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那我们想查清楚事实真相就很容易了。所以我给你的建议呢,就是先回到诺伯里,再去那个小别墅的窗口检查一下,如果你确信里面有人住,那么别着急进去,先给我和我的朋友发个电报,我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到时候咱们再一起把它查个水落石出。”

“要是那房子还空着呢?”

“要是这样的话,我明天去找你,然后咱们再商量。不过,重要的是,在查清事情原委之前你可千万别再焦虑了。再见。”

“我预感到这不是桩好差事,华生,”我的伙伴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口,回来后说道,“你觉得呢?”

“这个案子貌似不太好办。”我答道。

“是的,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案子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

“那么隐瞒这一切的又是谁呢?”

“嗯,一定就是那个住在唯一一间舒服的卧室里的人,也就是把芒罗夫人的照片挂在壁炉上面的那个人。真的,华生,窗户里那张僵硬死板的面孔很值得注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这个案子的。”

“你又有什么想法了吗?”

“是的,但这只是我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不过如果事实并不如此的话,我会感到非常吃惊的。小别墅里住着的人正是那个女人的前夫。”

“为什么这么说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为什么她会这么惶恐不安,坚决不让现任丈夫进去呢?我猜想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但是她的丈夫沾染上了什么恶习,或者说是某种让人恶心的疾病,或者变成了痴呆。最终她离开了他,回到了英格兰,改名更姓,想开始新的生活。她结婚三年了,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明给丈夫看过之后她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安稳的。然而不知何时,她现在的地址被她前夫找到了,又或许,我们也可以这么假设,是被和她前夫有纠缠的某个浪荡的女人找到的。他们写信威胁她说要来揭发她,所以她要了一百英镑想要收买他们。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来了。她丈夫偶然跟她提起别墅里的新住户时,她就料到了那肯定是来向她讨债的,所以等她丈夫睡熟了之后,她就赶紧冲到小别墅去说服他们远离她平静的生活。第一天晚上没成功,所以第二天早上她又去了,但是如她丈夫所述,在她走出来的时候却碰到了她丈夫。她向他保证再也不会过去了,但是两天之后,摆脱这些梦魇一般的邻居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强烈,所以她决定换一种方式——送去了她的照片——这也许是之前他们曾向她索要过的东西。就在这次会晤进行之时,女仆匆匆赶来禀报说男主人回家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径直冲进屋子的,于是赶紧领着他们从后门跑了。也许是跑到了枞树林里——他刚才提到小别墅附近有一片枞树林的。就这样,他冲进房子里也只是扑了个空。不过如果今天晚上他再去侦查还是扑个空的话,那我就真摸不着头脑了。你觉得我这种推理怎么样?”

“这些全都不过是假设。”

“但至少它涵盖了所有的事实。即便是又发现了不相符的新情况,我们再重新考虑也来得及。不过现在除了等候我们的朋友从诺伯里发来消息,我们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啦。”

这封电报并没有让我们等很久,我们刚喝完茶,电报就发过来了。

“屋内有人,”上面写道,“面孔如旧,请搭乘七点钟的火车来会,一切等你们前来处理。”

我们下火车的时候,他已经在月台上等候多时了。在月台的灯光下,他看起来面色苍白,忧心忡忡。

“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说着他用手紧紧抓住了我朋友的袖子,“我经过别墅的时候,看到里面有灯光。我们现在就过去把一切都彻底解决了吧。”

“你是怎么打算的呢?”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林荫路上时,福尔摩斯问道。

“我打算闯进去看看里面究竟住的是谁,我希望你们能跟我一起去,帮我做个见证。”

“你的妻子警告过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谜,你真的决心不顾一切闯进去吗?”

“是的,我心意已定。”

“好,我很赞同你。弄清事实总比无休止的怀疑好得多。我们最好现在就过去。不过当然,从法律上讲我们这种行为是错误的,但我觉得还是值得的。”

天色幽暗,当我们从大路转入两边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的时候,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耐地往前走,我和福尔摩斯竭力在后面跟着,走得跌跌撞撞的。

“那边有灯光的就是我家,”他指着树丛中闪烁的灯光低声说道,“而那幢就是我们即将要进去的小别墅。”

说着,我们便沿着小路拐了个弯,这下小别墅就近在咫尺了。房子前的场地上散落着黄色的灯光,说明门是虚掩着的,楼上的一个窗户也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正望着,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帘上一掠而过。

“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大声说道,“你们已经亲眼见到有人在这儿了,现在就请随我过来,一切马上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我们刚走到门口,一个妇人突然从黑影中走出来,站在灯光的金色光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能看出她的胳膊正做出祈求的姿势。

“看在上帝的份上,杰克,请别进去,”她哭喊道,“我早就预感到你今晚会来。再好好想想,亲爱的!请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艾菲,”他厉声喝道,“离我远点!我必须进去。我和我的朋友今天晚上一定要把这件事做个了断!”他把她推到了一边,我们紧随其后也走了进去。他刚把门打开,一个老妇人就跑到他面前,想阻拦他,可是却被他一把推开。不一会儿,我们就上了楼。格兰特先生匆匆跑到灯光最亮的那间屋子,我们也随后跟了进去。

这是间让人很惬意的房间,装修得很不错,有四支蜡烛在燃烧,两支在桌子上,两支在壁炉上。有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的桌子上,看上去应该是个小女孩。我们一走进屋子她就把脸转了过去,不过看得出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手臂上套着长长的手套。她扭过头来的一刹那,我又惊又吓,以至于脱口吼了出来。她的脸色铁青,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不过马上,这个秘密就被解开了。福尔摩斯笑呵呵地把手伸到孩子的耳后,轻轻一扯,一张面具就从孩子的小脸上脱落了下来——那是一张如煤炭一样黝黑的小脸,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诧异的表情,一排小白牙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看到她这么欢喜,我也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不过格兰特·芒罗先生只是站着,定定地看着她,还用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喉咙。

“天呐,”他大声说道,“谁来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情况?”

“我来给你解释,”他的妻子坚定而又自豪地扫了屋里所有的人一眼,说道,“你逼我违反自己的意愿把真相说出来,那么今天我们就不得不把话说清楚了。事实就是,我的丈夫死在了亚特兰大,但是我的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大银盒。“你从来没见这个盒子被打开过。”

“我还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就自己弹开了。里面是一张男人的肖像,眉清目秀,温文尔雅,不过却有着非常明显的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妇人说道,“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我为了嫁给他,与自己的族人断绝了关系,但是他在世的时候,我从未有过一刻的后悔。不幸的是,我们的孩子竟然继承了他祖先的血液,并不像我。黑人和白人通婚,通常是会有这样的情形的,所以小露西比她爸爸的肤色还要黑。可是不论黑白,她都是我可爱的小女儿,是我的心头肉。”听到这些话,小姑娘跑过去依偎在妈妈的身边。“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换了水土可能对她有害,所以在离开美国的时候我才没有把她带在身边。”她继续说道,“我把她交给了我们以前的仆人,一位忠心耿耿的苏格兰妇人抚养。我从未想过遗弃我的孩子。但是突然有一天你出现在了我的生活当中,杰克,我爱上了你,我不敢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你。哦,上帝,请原谅我,我害怕会失去你,我没有勇气把这些告诉你。我必须在你们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而我的软弱则让我放弃了我的女儿。整整三年,我一直把她作为一个秘密束之高阁,然而最近我听到保姆传来消息说她已经痊愈了。最终,想要再看孩子一眼的欲望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努力想要克制,可是根本就没法克制。尽管我知道这有一定的风险,但我还是决定把孩子接过来,哪怕只是住上几个星期也好。我给保姆寄去了一百英镑,并把这栋小别墅的地址告诉给了她,这样她就可以以一个邻居的身份住进来,也用不着我出面去联系她了。我甚至嘱咐她白天不要让孩子到外面去,把孩子的小手小脸都遮住,这样即便有人从窗户看到她,也不会有流言蜚语,说邻居家住了个小黑孩。假使不是我过于小心,也许也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了,但我真是太害怕你知道实情了。”

“是你第一个告诉我这栋别墅里有人住了。我本应该等到第二天早上的,但我又激动又担心,根本睡不着觉。我知道你很难被吵醒,所以就偷偷溜出去了。但没想到这一溜,却被你看到了,这下我的麻烦就来了。第二天你觉察到了我的秘密,但是你宽宏大量,并没有追究。三天之后,当你闯进房子的时候,保姆和孩子刚好从后门逃出去了,于是就有了今晚,最终你还是知道了所有事实。所以我想问,你打算怎么发落我和孩子呢?”她紧紧地攥着双手,等候答案。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格兰特·芒罗先生才终于打破了沉默。事实证明,他给出的答案也正是我所乐于见到的。他把孩子举了起来,轻轻地亲吻她的脸颊,接着,用一只手抱着小姑娘,另一只手挽住他的妻子向门口走去。

“我们可以回家去舒舒服服地商量啊,”他说,“我虽然不是圣人,但艾菲,我想我还是比你所想象的要好一点。”

福尔摩斯和我随他走出了那条小路,这时,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觉得,”他说,“我们还是回到伦敦去,这比在诺伯里更有用。”

那一晚他都没有再提过任何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情,直到最后,他端着蜡烛走进卧房的时候说道:“华生,如果以后你发现我有些过于自信,或者在办一件案子的时候下的功夫不够的话,就请轻轻在我耳边说一句‘诺伯里’,我一定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