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丶华山论剑

秋阳斜照太华峰,千仞青崖沐金晖。

晨雾笼罩着长京城的九重宫阙,大秦二皇子宇文君衡阔步踏入承乾宫时,檐角铜铃正被西风撞出清越响动。

他抬手拂去肩上落枫,玄色锦袍下摆犹沾着演武场的黄沙,轻扫过汉白玉阶上的露水。他伸手按住腰间玉带,镶嵌着麒麟纹的蹀躞扣发出清脆声音。

“大哥!”人未至声先到,守在殿外的卫兵刚要阻拦,宇文君衡已掀开珠帘闯入内殿,“五岳剑派要开华山论剑了!”

正在批阅文牒的大皇子宇文君成笔锋微顿,靛色蛟龙纹常服下的肩背依旧挺拔如松。案头铜兽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将他眉间那道浅浅的川字纹染得忽明忽暗。

“二十五年前父皇登基时,陆长渊便已是五岳盟主。”他搁下狼毫,指节轻叩檀木案几上摊开的山河舆图,“这江湖,倒是比朝廷更懂传承之道。”

宇文君衡抓起案上茶盏仰头饮尽,随即取出怀中的论剑帖拍在桌上:“天师府送来的,九月廿八在太华峰顶。听闻此番亦是要选举武林盟主,论剑胜者要受各派挑战,这番热闹,咱们何不去瞧瞧?”

闻听二弟之言,宇文君成眉眼舒展许多“江湖乃民心镜鉴,在长京城待了这许久,也该出去看看这天下了。”

暮色渐沉时,两骑踏着卢桥残柳出了隆京城,宇文君成负着寻常铁剑,身着缎丝月白锦服,素冠束发。

宇文君衡则是穿了玄色劲装,马鞍边挂着一杆铁枪,倒是像哪个富家公子的护院。

宇文君成回首看城郭隐入苍茫,心中念头千丝万缕。

九月廿五,太华千尺幢。

秋色染红了华山南麓的七十二悬空洞。宇文君衡望着山道上蜿蜒如蛇的江湖队伍,掌心在铁枪杆上摩挲出细响。

在他身侧,兄长正仰头凝视峭壁上“五岳独尊”的朱红刻字,晨光勾勒出他侧脸英挺的轮廓。

“两位少侠请留步。”把守山门的衡山弟子横剑阻拦,目光打量了兄弟二人一番“可有拜帖?”

宇文君成从怀中取出盖着天师府符印的绢帛。“天师府门客,李成,这是舍弟李衡。”

衡山弟子见是天师府的人不敢怠慢,连忙让路。“两位少侠,请,请。”

二人顺路上前,宇文君成回首见绝壁间人影如蚁,突然山道传来骚动,四名丐帮弟子抬着破木轿踏歌而来,还有数十弟子拿着破瓷碗,用筷子敲着一路唱着莲花落,轿上一老者正撕咬着油亮烧鸡,酒葫芦在腰间晃荡。

“黄三钱!”人群中响起低呼。那丐帮帮主顺音看去,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还有人认得老叫花子,乐哉乐哉。”

宇文君衡本能地握紧枪杆,却被兄长按住手腕。转头望去,只见宇文君成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离恨宫的白纱轿正凌空掠过,抬轿的四名女弟子足尖轻点落叶,轿帘翻飞间露出半张冰雕玉琢的侧脸。

“大哥看入神了?”宇文君衡促狭笑声被山风搅碎。

忽有腥风掠过,六名赤足壮汉扛着百足蜈蚣藤轿疾行,身后跟着二十名穿着苗服却蒙着面的万毒教弟子,轿中人青丝半绾,眼角描着靛蓝蝶纹。

“万毒教教主,苗梦娆,果然如传闻中所言,是个男生女相。”

宇文君成话音一落,山风裹着唐门特制的沉水香飘来,只见走在当先的唐门少主唐清瑜,锦袍上的蜀绣竹纹在秋阳下流转变幻,他身后三十六名弟子皆执描金折扇,步履起落间竟不闻半点足音。

日昳时分,苍龙岭上松涛如怒。赊刀门众人抬着黑漆棺椁经过时,山雾陡然转寒。

宇文君衡瞥见棺椁缝隙渗出的暗红,满眼不屑。“装神弄鬼的野狐禅。”

又忽听得山下传来整齐踏步声,只见数百布衣汉子顺山路而上,双臂皆缠有铁链,当先老者黑墨短须上凝着晨露,拳锋老茧厚如铜钱。

宇文君成轻叩剑鞘:“极武宗步震涛,果然有宗师气象。”

“让路!”炸雷般喝声惊散鸦群。漕帮汉子赤膊抬着船形大辇,辇上端坐着漕帮帮主顾江帆,身上浪花纹身随肌肉虬结起伏。肩上扛着五股伏波叉。

宇文君衡冷笑:“顾江帆这河蛟,水路生意做大了不算,还跑到岸上逞英雄。”

话音刚落,天际传来清越凤鸣。三道身影踏着云海掠上山巅,当先男子折扇轻摇,腰间玉佩刻着“盗圣”篆文。

右侧女子却是束发素面,劲衣快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俊俏的公子哥,手持长枪名曰游龙。

左首青年宝剑斜挎腰间,双手负后足踏虚空如闲庭信步。

“曌盟三盗竟敢白日现身。”宇文君成指尖摩挲着粗粝剑柄。“最前面的是应该是盗圣叶云昭,据说此人轻功天下第一,后面那女子是盗神姬无尘,乃曌盟第一高手。最后面那人,应当是盗帅楚凌风。”

“这些个贼人也敢来华山论剑,怕是也不简单啊。”宇文君衡听了兄长介绍了一番后,神情也凝重了几分。

忽见山道转出一彪人马。绿林群盗擎着的虎皮大旗被山风扯得笔直,上书四个大字

“替天行道”

九路绿林道总瓢把子雷雄飞,掌中一把金柄碎风槊扫过岩壁,迸出连串火星,身后跟着聚义会的喽啰兵们。

暮鼓声中,五岳剑派掌门陆长渊迎至山门,身后站着五人分别是华山堂堂主令狐远峰,嵩山堂堂主左延贺,衡山堂堂主莫冲霄,泰山堂堂主方柱山,恒山堂堂主花汐颜。

宇文君衡望着崖边负手而立的青衫剑客,枪尖不自觉压低三分。

陆长渊鬓角已染霜色,但周身剑气竟将三丈内的落叶都割成规整的菱形。见他目光扫过群雄,在宇文兄弟身上略作停留,忽然朗笑:“诸位远来,且看华山云雾泡的粗茶可入得口?”

“入得,入得。”东道武当派张真人张松尧手捻须髯上山而来。紧随其后的西道龙虎山天师府的张天师张玄真手搭拂尘“无量天尊,贫道迟了,陆盟主见谅。”

武当弟子人人背负一柄太极道剑,袖口布条缠腕收紧,足蹬薄底快靴,深蓝道袍紧称利落。天师府弟子道冠齐正,布鞋白袜,身着青色道袍,左手藏广袖,右手持拂尘。

陆长渊拱手回礼“张天师与张真人能赏光来观礼,陆某已是感激不尽,谈何见谅二字。”

话音一落,山间颂起佛号回响,北宗五台山少林寺的法念大师手持九转降魔杖,南宗国禅寺的释空大师手持九环金禅杖迈步而来。

少林武僧身着鹅黄僧袍,露出半边古铜肌肉,身背齐眉棍,腰间挎戒刀,国禅寺和尚内穿麻布僧衣,外披灰布袈裟,手中持念珠,颈上挎佛珠。

“老衲法念,释空,见过陆盟主。”

陆长渊竖起单掌于前向两位大师回礼,随即喝道“诸位请看!”

陆长渊突然并指为剑,空中霎时凝结出千百道透明气刃。剑气纵横间,石壁上赫然现出“侠之大者”四个入石三分的篆字。台下顿时哗然。

“列位皆是武林中的豪杰,此番前来到我五岳剑派的华山堂,陆某甚是感谢诸位,不过,古人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陆某以为,此次华山论剑之后,无论谁为盟主,也要为百姓造福。”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不过心中还是敬惧陆长渊三分,皆言称是,唯有赊刀门门主抱臂而立,冷淡目光扫视着五岳剑派的众人。

宇文君成心中却觉得,若是此后武林盟主真的换了旁人,不仅百姓会遭受罹难,怕是国也将倾。

暮色四合时,兄弟二人坐在西峰客舍的竹榻上。宇文君衡擦拭着铁枪的铜箍,忽然压低声音:“今日万毒教的藤轿里,我闻到蛊虫的腥气。”

窗外月光漏进来,照见宇文君成正在整理的行囊,粗布包袱里隐约露出半卷《秦律疏议》。

“万毒教,世人皆称其为邪教,唯独苗人自称为圣教,此次苗梦娆怕是来者不善”宇文君成收拾完行囊,坐在椅上长舒了一口气。“还有今日顾江帆乘的大辇,乃是新造的,上月扬州盐船遭劫,定是他做的好事。”顿了顿,又指向窗外灯火通明的中峰,“但最危险的,是那些看似规矩的门派。”

远处传来极武宗弟子的操练声,整齐划一的拳风震落松针如雨。

宇文君成推开雕花木窗,望着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千尺幢,声音轻得像在自语:“陆长渊的剑气已臻化境,不愧为剑圣,可破他剑阵的,从来不在江湖。”

夜枭啼叫声撕破寂静,客舍松窗透进寒月。“蜀锦今年市价涨了三成。漕帮与官吏勾结,走私运获利不知几何。”

宇文君衡将铁枪横置膝头。“大哥,我观江湖兴盛至如今地步,怕是已成祸患啊。”

梆子敲过三更,山巅传来箜篌幽咽,山风卷着论剑台的铜铃声传来,宇文君成束紧腕带拔剑出鞘,铁剑在掌心转出个漂亮的剑花。“明日你我兄弟正好见识一下,这些个江湖草莽究竟有多少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