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秋天带着铁锈味,职高宿舍的铁架床在深夜发出吱呀声,像极了纺织厂缝纫机的节奏。林明躺在下铺,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右手攥着张皱巴巴的纸——职高录取通知书,“机械维修”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靶心上的弹孔。
走廊传来醉醺醺的笑声,同住的工友又在楼下的大排档喝啤酒。林明翻身坐起,脚踝碰到床底的铁皮盒,里面的乳牙和弹珠发出轻响。他摸出玉戒指套在食指上,戒面的“明”字被磨得发亮,那是沈薇在纺织厂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的工资买的。
“明子,出来喝两杯?”上铺的阿虎探出头,打火机的光映出他新纹的纹身,“反正明天就去电子厂报道了,愁个球!”林明没吭声,把通知书折成纸船,从窗户扔了出去。纸片在空中飘了两下,掉进宿舍楼前的水洼里,被路过的皮鞋踩得稀烂。
凌晨三点的夜市像条溃烂的伤口,烤串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林明站在烤炉前,胳膊上的旧疤被火星烫得发疼。他数着铁签上的肉串,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那是种他从未听过的、带着蜜糖味的笑,像许幼禾课本里的英文单词,光滑得抓不住。
抬头时,他看见了许幼禾。她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米色的风衣,长发被风吹起,露出戴着耳环的耳垂。她的手被一个穿皮夹克的男生握着,那人的手腕上戴着块银色手表,在路灯下闪着冷光。
“幼禾姐?”林明的声音被烤炉的热浪扭曲了,他看见许幼禾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像冬天窗玻璃上的霜。皮夹克男生挑眉看他,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打量,让他想起厂里的钳工师傅看学徒工的样子。
“林明?”许幼禾的声音有些迟疑,她松开男生的手,向前走了半步,“你怎么在这儿?”她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欣喜,仿佛在问一个不太熟的路人。
林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围裙上沾着油渍,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指甲缝里嵌着烤串的调料粉。他想藏起被烟熏黄的手指,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孜然瓶,粉末撒在许幼禾的皮鞋上,那是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短靴,鞋跟比沈薇的纺织厂工鞋高了足足三厘米。
“对不起!”他慌忙蹲下收拾,却被烤炉的支架划破了手背。许幼禾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皮夹克男生已经掏出纸巾递给她:“没事吧,宝贝?这种地方以后少来,脏。”
林明的心脏像被人攥紧了,“宝贝”两个字像根刺扎进耳朵。他看见许幼禾接过纸巾,低头擦拭皮鞋,发梢垂下来遮住了表情。她的毛衣领口露出一小截项链,银色的链子上挂着颗水滴形的吊坠,那是他在电视广告里见过的款式,要花掉他半个月的工资。
“我……我在这儿打工,”林明站起身,手背的血珠滴在围裙上,“你……你放假回来啦?”许幼禾点点头,手指绞着风衣下摆:“高三了,学校让我们回来体验生活,写作文。”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皮夹克男生突然揽住她的肩膀:“幼禾,别跟这种人浪费时间,咱们去吃必胜客,你不是说想吃披萨吗?”林明注意到他说“这种人”时,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许幼禾抬头看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向林明轻轻挥手,转身消失在街角。
烤炉的火突然变旺了,肉串发出“滋滋”的响声,焦糊味混着眼泪的咸涩,让林明有些喘不过气。他想起许幼禾课本里的青蛙,想起沈薇说“井里的青蛙终会跳出水面”,想起自己藏在铁皮盒里的蜡笔画。他摸出裤兜里的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职高录取通知书的纸船开始卷曲,化作黑色的灰烬。
“明子,发什么呆呢!”阿虎拍了下他的肩膀,“三号桌要十串腰子,快点!”林明没说话,只是把烧剩的纸灰扫进垃圾桶,顺便扔掉了围裙上的工牌——那上面写着“临时工林明”,字体小得可怜,像被踩在泥里的蚂蚁。
凌晨五点,夜市收摊了。林明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宿舍走,路过巷口的报刊亭时,看见玻璃上贴着张招聘广告:“诚聘销售,有无经验均可,高提成,联系人沈经理。”下面留着一串电话号码,他盯着“沈经理”三个字看了很久,直到晨光把纸照得透亮。
回到宿舍,他翻出沈薇去年寄来的信,信封上盖着“纺织厂”的邮戳,字迹工整得像小学生的作业:“明弟弟,我升组长了,工资涨了五十块,你好好读书,别担心学费……”他摸出手机,按下那串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突然想起今天是纺织厂的早班,沈薇应该正在流水线前检查布匹。
“喂?”接通的瞬间,林明听见机器的轰鸣声和沈薇略显气喘的声音,“明子?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是不是没钱了?我刚发了奖金,明天就给你汇……”
“我不想读书了。”林明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我想创业,做点小生意,你……你能借我点钱吗?”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他听见沈薇的呼吸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碎。
“好。”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我攒了八千块,存在镇上的信用社,明天就去取。你想做什么生意?”林明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想起许幼禾男友的皮夹克,想起夜市旁正在拆迁的工地,突然有了主意。
“收废品。”他说,“现在城里搞开发,废品站生意好。”沈薇没问为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好,我支持你。不过明子,”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答应我,别做违法的事,咱们一步步来。”
林明握着手机,喉咙发紧。他想起沈薇替他顶罪时坚定的眼神,想起她手腕上褪色的野莓手链,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嗯,”他轻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三个月后,林明在城郊租了间厂房,挂起“明辉废品回收”的招牌。沈薇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过来帮他记账,她的蝴蝶发卡换成了简单的黑色皮筋,蓝布衫也变成了耐脏的灰大褂,但手腕上依然戴着那串野莓手链。
“幼禾姐考上大学了。”某天午休时,沈薇翻着报纸,突然说道。林明正在清点废铁,闻言手顿了顿,铁签子划破了手套:“哦,挺好的。”沈薇抬头看他,阳光从厂房的破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她学的是临床医学,”沈薇继续说,“以后会成为医生。”林明没说话,只是把废铁扔进磅秤,金属碰撞声掩盖了他的心跳。他想起许幼禾穿着白大褂的样子,想起她听诊器上的银链,突然觉得手里的废铁变得滚烫。
那年冬天,林明用第一笔赚来的钱买下了村口的古井和老槐树所在的地块。推土机轰鸣着碾过隔壁的稻田时,他站在老槐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想起许幼禾倒挂在枝头的模样,想起沈薇替他包扎时的体温。玉戒指在他无名指上闪着光,他对着枯藤轻声说:“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看见。”
除夕夜,林明和沈薇在废品站的办公室吃饺子。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收音机里放着春晚的小品,沈薇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像村口卖的冰糖葫芦。
“明子,”她突然开口,手里的筷子在醋碟里转着圈,“以后有什么打算?”林明咽下饺子,望着窗外的雪,想起许幼禾的吊坠,想起皮夹克男生的手表,突然笑了。
“赚钱,”他说,“赚很多很多钱,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后悔。”沈薇没说话,只是往他碗里添了个饺子,饺子馅里混着她特意加的虾仁,是她用奖金买的。
雪越下越大,老槐树的影子被雪覆盖,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林明摸出铁皮盒,里面多了张报纸剪报,上面写着“市一中才女考入省医科大学”,许幼禾的照片被他用红笔圈住,旁边是沈薇的记账本,最新一页写着:“购地款已付清,古井地块保留。”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许幼禾正在大学里参加新年舞会,皮夹克男生已经换成了穿西装的学长,她的项链换成了铂金材质,吊坠是颗小小的钻石。她偶尔会想起村口的古井,想起那个替她摘野莓的少年,却总是摇摇头,把这些念头赶出脑海,就像赶走课本上的错别字。
而沈薇,这个在纺织厂和废品站之间奔波的女孩,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替林明缝补工作服,针脚细密得像她藏在心底的话。她看见林明盯着报纸上的照片出神,突然想起 1998年那个夏天,他躺在草地上,左臂断成奇怪的角度,却依然攥着那颗“老鸹眼”野莓,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雪停了,厂房外响起鞭炮声。林明走到门口,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那些灯光比村口的煤油灯亮得多,也冷得多。他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玉戒指,突然想起沈薇说过的话:“井里的青蛙跳出水面后,会看见更大的天空,也会遇见更冷的风。”
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颗想要跳出井口的心,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织就怎样一张复杂的网,网住别人,也网住自己。而那口古井,那棵老槐树,终将成为这张网的中心,见证所有的执念、背叛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