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门踩在被雨淋湿的草丛里,强忍着剧烈的头痛,他意识到自己站在路边的植树带里,于是拨开枝叶,走到了人行道上,周围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空气中飘着蒙蒙细雨,昏暗的雾气包裹着远近各色的光亮,那些密集的层层叠叠的楼宇被映照成不够真实的景象,墙壁在他的眼里有时会变成一片闪烁,而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有时会被阴霾淹没,这是被分割或者叠加起来的感知,是他在头脑中产生冲突和痛苦的根源。
这里不是亦岭的伊云站,不是亦卢,也不是完全陌生的城市。这里是次维时空,他在休模机里见过这里。这是伊云来过的地方,也是伊云竭力想要逃离的地方。
他似乎走进了伊云的记忆,却无从理解自己在现实当中来到这里的原因。无论如何,从伊云的经历上看,这不是他能待得下去的地方。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好像落入了一口深井,不知道能否再爬上去。
他穿着一件肩头被打湿了的白衬衫,扎着灰色条纹的领带,手上戴着一块从未见过的金表,表盘很大,伴随着变换的数字。他知道,这块金表已经开始了倒计时,伊云的感受在他的身上变得真切了起来。
他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仔细地思考如何摆脱困境,除了走和伊云同样的路,他没有想出任何回到四维时空的办法,伊云的办法需要另外一个人不寻常的救赎,他曾经扮演过这个角色,而这次的求助者是他自己。
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即行动起来,他需要食物、伊云曾经拥有过的睡袋和期盼过的全能车。他依照伊云的记忆辨认着方向,开始往前走,在走过了几个街区之后,他站在了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门前,夹在两栋高大的办公楼之间。这里是赫特医院。
他走上台阶,走了进去,里边响起了铃铛声,门被弹簧拉着在他身后关上了,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关在了门外。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他的眼前是一个空荡荡的前厅,两侧是通向里边的走廊,右侧的墙边放着一个伞架和几排椅子,对面接待台的后边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护士,正在收拾东西,一个装着注射器和空药瓶的银色托盘放在台面上。她听见了铃铛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瞟了来客一眼。
休门向她走了过去,对她说,“我想找一下赫特医生。”
“你是来就诊的吗?”
“就算是吧。”
护士从台面下边摸出一张空白的诊疗记录表,放到他的面前。“请填一下。”
休门把表格上潦草地写上了一个临时想起来的名字,把它交给护士。护士在上边响亮地盖了一个戳,交还给他,同时伸出手,指了一下右侧走廊的入口,“请往里边走,你会看到赫特医生的诊室。”
休门从昏暗的走廊走了过去,推开那间诊室的门,看见赫特医生坐在一张白色的桌子后边,头发向后整齐地梳着,脸部因为逆光而显得阴暗,他旁边窗帘随风飘了起来,外边下起了雨。
他向医生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诊疗记录表放在桌子上。
“你怎么了?”赫特拿起表格看了一眼。
“头痛。”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上。”
赫特一边问,一边在诊疗记录表上潦草地做着记录。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独立研究员。”
“研究什么?”他的笔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抬起头。
“有关时空的问题。”
“我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赫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好好聊聊。”
“如果我还能来的话。”休门不冷不热地说。
赫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先到里边的房间用脑波仪检查一下吧。”
“不必了。”休门说。
“有什么问题吗?”还没有人在赫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拒绝过他。
“我可以告诉你诊断的结果。”
“你告诉我?还没检查呢,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检查,你也检查不出结果。我患有异维症,就是你们口中的异维人。”
“异维人?”
“把自己当作从另外一个时空维度来的精神病患者。”
“很有意思,果然是研究时空的人,”赫特在转椅上坐了下来,“我从来没听说过异维症或者异维人这样的词。”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骗人的鬼话。”休门愤怒地说。
赫特医生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眼睛犹疑地看着桌子下边。那里装有报警器吧,休门想,他猛地站起来,鼓起全身的气力,向赫特扑了过去。
赫特的脖子被一只手臂紧紧地夹着,他用双手掰着那只手臂想要挣脱,却又无力地松懈了下来,因为感到了脖子上明显的疼痛。一个注射器的针头顶在那里。这个针头是休门趁门口的那个护士不注意的时候,从放在台面上的盘子里拿出来的。
“你是不是因为病痛失去理智了?”赫特的脸涨得通红,在他勒紧的臂弯里说。
“还没有你那么缺乏理智。”休门对着他的耳朵吼道。
注射器的针头在赫特的脖子上划过,他感到了血正在流过皮肤的表面,这种程度的伤口只是休门对他的警告。
“你想要我做什么?”赫特的语气变得软弱了起来。
“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需要为你做过的事情负责,你伙同海夫把一个无辜的异维人关起来,让他毫无希望地去等死,只是为了获得一份肮脏的奖金。你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如此对待一个囊中羞涩却给了你双份诊疗费,想要得到你的友谊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赫特用眼睛斜着瞟了休门一眼。
“总有一些消息会不胫而走的。”
“好吧,”赫特喘着粗气,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想要钱吧,我给你。”
休门没有回答。
赫特把手伸到口袋里,他感到脖子上的针尖扎得更深了,“我正在拿给你,全给你。”他赶忙说,从口袋里掏出来薄薄的一沓钞票,举到耳朵的高度,立即就被抽走了。
“你一定是搞错了,”赫特感到夹着他的手臂在慢慢松开,“我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
“我知道你是谁。”休门说,“别做傻事,那样的话,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休门说完这句话,离开赫特,快步向门口走去,心里想着刚才并没有发现桌子下边安装了报警装置。他匆匆地走出诊室,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门厅,那个护士还站在接待台的后边,警觉地看着他。休门把视线移开,走到门口,从门边的伞架上抽出来一把伞。他拉开门,走下了雨中的台阶,把针头从栏杆的扶手上边扔进了遍布杂草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