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掠过

——缅怀康绳法先生

乐山师范学院副校长、教授 任学锋

在我率艺术教育老师在藏、彝区深度采风的时候,我最敬重的康绳法老师,我们的“康老”,溘然长逝。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经求证,确是事实。

今晨,我从梦中惊醒,但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康老还是那身洗得泛白的蓝布衣衫,佝偻着矮胖的身躯,艰难地要爬上他大儿子扶着的自行车后座。我连续扶上他三次,他都说:“没有关系,我自己能上。”但终没有上去。我告诉他,这么大年纪,应该坐小车,至少也该是摩托车,他说:“习惯了,习惯了。”

最后一次见康老,是今年春节前,我代表学校到他家慰问。60多平方米的小房,十分局促的客厅,挂着洗了的衣服。师娘拨开衣物,热情地将我们让进书房,书房仍然是康老独自占据的最好最大的一间。还是那张完全掉漆的书桌,上面放着他还在工整书写着的读书笔记。还是那个有些摇晃的竹书架,上面放着很多的线装书。我仿佛又看到三十多年前,我们战战兢兢在他面前背诵古代文学精品的场景。2000字以内的古文,算一个标准篇,我们一学期得背诵十个标准篇,且要在他面前逐一而过。每篇背诵有三处不流畅,便只能下次再来。有的同学晚上十点去他家,想老先生精力不济,就能蒙混过关,但无一成功。

询及康老是否有需要学校帮助解决的问题,康老连说没有什么,学校已关照很多。师娘也说,大儿子和大儿媳在农村,六十多岁了,也干不了什么事,就回来照顾父亲。我很惊异:“大师哥怎么一直在农村?”大师哥刚说以前曾让父亲在学校谋个事,就被康老严厉的眼神打住,支吾说:“得做饭了。”我更惊异的,是老师的听觉。我们与他说话,得很大声才行。怎么大师哥嚅嚅而言,他如何能知?

最后一次与康老的深度合作,是2006年教育部对我校进行本科教学水平评估。我主导《网络风云盛典》文艺晚会,康老是学生评选的“我最喜爱的十大老师”之一,我选择他作为获奖代表发表感言。第一次预演,他讲了七分钟。有同事提醒我,要审他的发言稿,以控制时间,我没有同意。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老师,而且他所说的就是他最真实的感言。在正式演出时,他感动了所有的人。

他说:“我不过是一名教了一辈子书,还嫌没有教够的、退休多年的普普通通的党员教师,是学校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中的一员。这些年来,虽说也想为学校的老本行——教师教育做一点力所能及,拾遗补阙的琐事,可是真正做到的还是少之又少,微乎其微。可是,今天学校和同学们却给予了我如此高的荣誉,我想,这个荣誉应该属于广大离退休的老教师、老同志。作为退休教师的一员,我谨以离退休教师的名义,向学校和同学们表示衷心的谢意。我个人是愧不敢当啊。请允许我用一首七八五十六个字的打油诗略表我的一番心愿:耄耋难忘振铎声,育才可乐寄深情。残年已愧膺荣誉,晚节弥思尽赤诚。为作人梯撑朽骨,不辞枯槁寄余生。此生愿作硁硁石,铺向兴华万里程。但愿这一颗小小的,可是坚硬的石子,铺向那科教兴国、人才强国的万里征途上,以此终身,了却今生未了之情。”

第一次见康老,是在他给我们讲先秦文学的课堂上。他在讲解每一堂课时,至少涉及十余篇相关文献的旁征博引,对同一内容会发表多种不同的学术见解,就我们当时的知识面和习惯的学习方式而言,适应的难度极大。所以课后,“康老夫子”就成了他的代号。

那时,他的头发已然全部花白,且白得通透闪亮,但脸庞却红光满面,真正称得上是“鹤发童颜”。他讲课总是激情飞扬,声如洪钟又抑扬顿挫,让你不由自主随着他的节奏、他的情感一起搏动。一个连堂课下来,如果真正听懂了,真的是有虚脱的感觉。

我第一次写小论文,就是写给康老。当时,也没有老师要求我们写小论文,只是基于自己对先秦文学的兴趣,课后看了不少相关的论文,在细研王力先生注释的时候,总感觉一处注释并不到位。于是,在完成康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后,我专门写了一篇对王力先生注释不同见解的小论文。作业本发回的时候,上面有着康老用毛笔蘸红墨水的十分工整的小楷批复。可惜几次搬家,我父亲称之为“可以终身收藏的老师的批复”已不存在,但他批复的内容我仍然铭记于心,大意是:能够勇于探索,值得肯定,也应贯彻于求学全过程及所有学科;所论有新意,论证也有一定基础,但尚不能完全支撑论点。康老还附二十余论著,供我深研,最后还欢迎我随时和他讨论,并附上了他住所的详图。

每每忆及康老,我总是思念至极。

但没有任何的仪式,康老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如一缕春风,掠过我们的心头,放眼望,已然莺飞草长。师恩情长,长在心中永存的念想,长在教诲在血脉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