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晚,吕惠要睡了,又问杜姨娘:“娘,大哥不睡觉么?大哥怎么还在门外?”
“嘘,别说话,乖,睡觉。”
吕惠低哝了一声便要睡觉,突然摸到杜姨娘湿润的脸,突然道:“娘亲,你怎么哭了?”
杜姨娘擦了眼泪,道:“娘没哭,娘没哭,惠儿乖,睡吧。”
吕惠却更嚷嚷大声了。“娘,你也觉得大哥很可怜是不是?你不要和爹爹一起欺负大哥!”
杜姨娘忙捂住吕惠的嘴,骂道:“混小子,净会说胡话,爹爹没有欺负大哥!”
吕惠掰开杜姨娘的手,翻身下床了,鞋也不穿就奔到门外,跑过去抱着吕少甫的手臂,哭着喊:“大哥!”而吕少甫浑身冰冷,吕惠刚从床上下来更觉得冰,又哭着喊着回屋找娘:“冷!冷!娘!冷!”
翌日清晨,杜姨娘先醒了瞧见吕少甫还跪在门外,只是身形不似之前那般挺直,便叫醒了吕惠,让他去看看吕少甫。
这吕惠毕竟是小孩子,走到吕少甫面前就大叫“大哥”,叫了好几声吕少甫也没有应,他就又哭又闹,叫得更大声。
杜姨娘见吕少甫怕是支持不住了,便要去扶他。吕少甫恍惚间睁眼看见是杜姨娘,忽的浑身一软就要倒去,这一扑不巧,愣是连着杜姨娘也倒在一起。
杜姨娘只惊叫一声便敛了情绪,还是要去扶他,吕少甫还未及全然起身,忽然眼边飞过厨房的菜刀,劈在地上,他这会儿恍然发现吕冰站在门头。表情十分复杂。却只有杜姨娘看见了吕冰慌乱懊悔地掐着手。吕冰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条血红色的影。
“爹…”吕少甫见了吕冰,知道吕冰怕是又要误会,便又要解释,只是吕冰转身便入了内室。
杜姨娘赶紧放开了吕少甫,牵着还在哭闹的吕惠进屋去。
吕少甫还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却见吕冰拿了族谱出来。吕少甫料想到了什么,拼尽气力爬到吕冰脚下,拽着吕冰衣摆,霎时涕泪纵横,哀求道:“爹,不要赶孩儿出门,孩儿知道错了,爹,孩儿求您,不要逐我出门!”他一边拉着吕冰的衣摆哭着哀求着,一边又尽力地磕头。
吕冰却一脚把吕少甫踹了出去,道:“我吕冰罪孽深重,有此逆子吕少甫,今日我吕冰不容吕氏后人伤风败俗,特逐吕少甫出门!”说完提笔划去了吕少甫在族谱上的名字。
吕少甫心中凉透,便只躺在地上瞪着眼睛任凭眼泪扑嗖嗖地落下。
“诶,逐了好啊。”说着便是自称吕少甫四阿公的老翁将将进门来,他去扶起吕少甫,气恼地冲吕冰道,“你逐了他,今日以后,他便跟着我!”他又将吕冰和杜姨娘看了一遍,继续道,“莫名其妙!少甫这般好的孩子怕是你前世修了几十辈子才得到的,你要糟蹋,不如送给我好了!吕冰,你今日是昏了头了!鬼撞你猪脑壳了?你要做这种畜牲事!叫你发妻半夜来索你狗命!她死得早你就欺负这孩子是吧?
“我看你平常猪脑壳也不少根筋,今早起来给门夹到了?你做得出这种事来?你老爹老娘在地下等着你嘞,等你下去也要你好过?!”
吕冰并不回应,转身进屋去。
那老翁又骂道:“兔崽子,老子也是你半个爹,你就这样摔屁股走人,给你老子脸色看?”
杜姨娘见了给四阿公做了个揖,急急也进了房间。她也只得偷偷透过门缝去看。
那老翁轻轻拍拍吕少甫冰冷的脸颊,道:“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惹得你爹这么大火气?不要紧的,你跟着我住几日,等你爹气消了我来和他劝说劝说就好了。你是知道的,四阿公最喜欢少甫了,你到我家来,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跟着四阿公吧。”
吕少甫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容,自己起身,看了那小屋良久,又镇重地拜了三拜,颤颤巍巍地走了。任凭那四阿公如何劝说,拖拽,吕少甫也不听了,任凭眼泪惹得视线模糊,一路摔跟头,他也不回头了。
毕竟,不论何时回头,身后都不会有属于他的家。
吕冰从杜姨娘记忆中清醒过来,颤抖着抬起双手,道:“我当年,对少甫,竟然如此狠心吗?我差点一刀就…”
杜姨娘这会儿伏在地面上发出冷笑。暮晗道:“食元蛊也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她当时是利用了食元蛊让你易怒,偏激,刻薄,仅此而已。”
“不…是我自己…”
暮晗长叹一口气,对常嫀道:“这妇人也活不长了,你看着办吧,”他看着易原禹,道,“他嘛,需要静养些时日,哦,对了,你要尽量少让他接触怨气重的事儿,我怕他能听到请愿声。对他来说,并无益处,只会让他头痛不堪。秋月,银两我也给你带到了,我就先走了。”
“照!”暮晗稍稍停顿了一下,常嫀接着道,“奏如何?”
“也就那样,什么都忘完了,没有烦恼,挺好的。”
“照,多谢,再会了。”
暮晗点了下头,便不见了踪迹。
吕冰这会儿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痛苦地捂着眼睛。
“我都做了些什么?”吕冰又想起发妻刚过世那会儿,他伤心欲绝,吕少甫跟着哭了两天后却整天带着笑容。
吕冰当时怨恨吕少甫不懂得亲娘命丧之痛,是为不孝,便把他打了一顿,那孩子被打得痛了嚎两声还是不改,见到他依然在笑。
以前发妻在时他们很喜欢这孩子,那个时候吕冰却简直恨透了吕少甫,见了他就烦,那时,他以为,他对吕少甫所有的欢喜都来自吕少甫的母亲,发妻的过世带走了他对吕少甫所有的喜欢。
直到那晚,他半夜依然不眠,去灵堂看亡妻,想要说说话,却听见吕少甫的哭声。
“娘,求求您,给爹拖个梦,让他振作起来,爹这样身子会吃不消的,求求您,让爹振作起来吧,娘!”
吕冰一直以来以为不孝的笑脸,原来只是想要给他带来快乐,他却不理解,还出手打了那孩子,那孩子那年将将十岁。
第二日,吕冰便告诉吕少甫说昨夜亡妻托梦让他振作,要好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
吕少甫一直以为灵前许愿成真了,便常常去生母灵前说这说那,而吕冰,也喜欢悄悄偷去听吕少甫的叨叨。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吕少甫不知从哪里学了剑法,有了武术根基,吕冰便不敢去偷听吕少甫的叨叨了,怕被发现。
他曾许诺在吕少甫及冠之年,告诉他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他一直小心藏着,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心头如春水滋润的,是那些他昏聩日子里他的孩子给他的温暖。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忘了。
杜姨娘死了,常嫀带着易原禹走了,只有悔恨的吕冰捧着昔日掏光家底给吕少甫打的那把剑哭着,可是,什么都晚了。
剑的主人离开时没有带走它。
剑的主人早就不在了。
这把剑,没有主人。
他多希望,当年稚嫩的少年,还能十分自豪地跑到他面前,笑着跟他说:“爹,少甫近日新学了一套剑法。”
他再迫不及待地答上一句:“什么剑法,快舞给爹看看。”
待他的孩子舞完剑后,他就毫不吝啬地用尽一切好话夸他最爱的孩子。他的好孩子总会带着一点骄傲又谦逊的笑容。
在橘子树下,从发新芽到满树雪白,看着那孩子舞剑,落一地的雪白,再到丰硕多汁的橘子挂满枝头,他们可以摘一两只橘子,在小小的庭院里有说有笑,让橘子的甘甜从嘴里流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