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的教室里，弥漫着别样的沉默。
“相信大家也都知道……从明天起，我就要离开学校了。”
距下课还有五分钟，身材微微发福的女教师停止了授课，神情平静地对着一屋子黑压压的脑袋开口，一只手还放在面前摊开的教案上，声音里连轻微的停顿都没。
学生们仰起脸木讷望着她，楚尹尹攥着手里的钢笔，视线在她身上恍惚了许久。
是的。
从开学到现在已经延续了一周的传闻……
她一开始还不相信，打心眼里不愿去信。不过现在看来，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你刻意忽略、努力无视就能逃避得了的。
鬓边的发丝夹杂了些银色滑落下来，她简单抬手捋了捋，迎着他们的目光接道：“我的儿子已经 12岁了，九月份就要小升初，可却没办法继续上学。医生已经确诊了，一种晚期恶性肿瘤，没有再康复的可能了。”
底下没有一个人出声。
楚尹尹想起以前班主任讲话时的情景，大家总是有一嘴没一嘴地插话，敷衍又漫不经心，又或者小声交头接耳。之所以能那样任性，是因为知道就算再放肆的行为在她眼里也能微笑纵容。而当有一天那个人终于安安静静看着他们却不再笑了，那些日子，也就一去不返。
“大夫说，做摘除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我和我先生商量过，决定趁最后这段时间，带他去各地旅游。最起码让他在离开前，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对不起，孩子们。我曾经说过要和大家一起熬到高三，拼过高考，看来我要食言了……但只要你们相信，所谓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面临人生转折的当口陪在你们身边，是我唯一想做并且能做的事。想来这些年来我耗在学生身上的时间，恐怕比陪儿子还要久。”
“半年多走过来，虽然偶尔被气得说不出话，但大多时候我还是很开心。你们是尖子班的学生，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在每一次考试中都没让老师失望。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再接再厉，提前祝愿你们考上心仪的大学。”
讲到这里，她终于哽咽了。
“不知道这次，你们能不能原谅老师的软弱……将来如果我儿子不在了，几年之内，我大约也没有勇气再站上讲台……但是你们可以给我发微信，告诉我你们的点点滴滴，我有空一定会看的。”
铃声突兀响起的同时，先前被她别到耳后的那绺头发又不听话地掉了下来。但她没再去管，而是抬起脸，在泪光中微笑。依然是那样亲切的笑，只是这回带上了几分悲凉。
“老师走了。未来的一年半，你们要好好加油，请相信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师生一场，他们只道珍重，不诉离伤。
而在背后“大妈”、“大妈”没大没小地叫了这么久，在她最后转身那刻，每个人却都把她的本名深深刻在了心上。
苏芷凡。
那是能够支撑他们走过接下来一年半的力量。
“苏老师！”
快走到办公室时突然听到身后的呼喊，苏芷凡微带诧异地回首，就看见楚尹尹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
“苏老师……”
很快恢复面上的浅笑，她和颜悦色道：“就猜到你会单独来找我。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女孩低着头挣扎半天，才讷讷道：“老师……你不要太难过了。我知道我们没什么能为你做的，但是……您是我遇到过最好的老师，大家都不会忘记你。别放弃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谢谢。”
她短暂停顿，随后温暖的手掌覆上她头顶。
“你也是，不要放弃啊。不努力争取，不好好珍惜机会的话，很多东西就会错过了。趁你还有时间、还有热情去追，既然迈出脚步就别再回头。”
别像我一样，明白的太晚，悔过了，痛过了，却终于什么也挽回不了。
你还年轻，那就只注视着前方大步前进就好。所有的卑怯和彷徨，迷茫和踌躇，通通都抛掉。
那才该是青春原本的样子吧。
下堂课的铃已经打过两遍了，楚尹尹还垂着头在楼梯上慢腾腾地爬，神志恍惚。
噩耗来得这么突然，直到现在她还无法完全消化，只知道自己似乎又失去了什么。
“楚尹尹。”
忽然有人在楼梯上面唤她的名字，楚尹尹下意识抬头去看却不料一脚踩了空，虽然手及时抓住了身侧的栏杆不至于滚落，右腿已然顺膝蔓延开一阵熟悉的刺痛。
更倒霉的是，她还抽筋了。
“嘶……”
倒抽着气蹲下身去，她紧蹙眉头想掩盖痛楚的表情，心里却暗骂：怎么老娘什么时候丢脸你什么时候出现啊。
薛崇屿见她闷声不吭地蜷在台阶上，以为她是疼得动不了，忙走下去凑近了按着她的腿：“怎么了？崴到脚了？”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嘴上逞着强，楚尹尹默默祈祷他没事就快点走开吧。
“已经上课了，你快点回去吧。我在这坐着缓会儿。”
见薛崇屿依旧默不作声望着她，楚尹尹有些紧张。
“我真没事，在这歇会儿就好了。”
薛崇屿也没有说什么，坐在楼梯上依旧盯着她。
楚尹尹被盯得脸上一阵发热，悬在半空的心脏又狂跳起来。
“刚刚都上课了你怎么不回去？出来干吗？”
试图找话题打破沉默，楚尹尹倒是看出薛崇屿是不会回去上课了。
“……找你。”
“找我干什么？”
“怕你想不开。”
“我好好的干嘛想不开？”
话刚出口，仿佛瞬间醒悟了什么，楚尹尹心虚地摸摸鼻子，依旧嘴硬：“你指苏老师的事啊。我哪那么容易就想不开……难受是有点，可也没……”
话至一半，楚尹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不下去了。
薛崇屿也觉出不对劲，斜射入廊的阳光将少年的面庞映得纤毫毕现，望着她的眼神深邃而专注。
楚尹尹蓦地忆起了苏芷凡最后叮嘱自己的话。不努力争取，不好好珍惜机会的话，很多东西就会错过了。
薛崇屿被她忽然抓住自己肩膀的动作弄得一愣，接着就看见楚尹尹脸上冲动和矛盾交织，根根分明的睫毛颤动着，薄唇微抿好像在酝酿要说什么。
距离好近。
薛崇屿的心跳也不由加快了，有些失焦地凝望着她，刹那间只晃过一个念头——不管了。
哪怕她下一秒就要和自己表白，也再等不下去了。
略为用力地按着她的肩膀，薛崇屿摒空一切杂念，闭上眼睛就吻了下去。
嘴唇相碰的温度与记忆中分毫不差，面前的人先是震惊，再到后来也安静了。
安静到，几乎能听见阳台外春树抽枝发芽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