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

2013年6月30日

昨天大学同学林岚到上海出差请我和姚远吃饭,十多年不见,我和姚远都惊异地发现她和大学刚入学时几乎一点没变。回家翻出以前的一些老照片,那时候还没有数码相机,所以拍照留念还属于比较奢侈的一件事情,就把仅有的几张照片都拿出来在微博上晒了晒。老婆拿了两张照片,一边一张放在我脸的两侧,说:“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你吗?”我也顿生怀疑,莫不是老婆面前这个死胖子冒充了照片上那个清秀少年把她骗到了手?老婆虽说有时称我为“胖子”,但从不需要我像周星驰那样提醒她,不要在这两个字前面加一个“死”字。席间聊起不少往事,勾起不少大学时的回忆。回家后,我们在微博上还一起讨论当年的一些记忆。我说,前段时间看《致青春》和《中国合伙人》时,有一点点冲动,也想写个平常人的“致青春”,应该也挺有意思的。有同学说,写点大学时期的。我总觉得大学时期的比较难写,虽只有四年,然则宽度太宽,有种波澜壮阔、烟波浩渺的感觉,非长镜头无法将全貌尽收眼底。回看在北大时的毕业照,如同进了杭州灵隐寺的五百罗汉堂,神奇卓异、各有神通。软件专业四个班164个人,外加微电子班21个人,毕业离校后才和有些同学第一次握手。记得我硕士毕业后途经北京落脚,在校时从未说过话的微电子班的霍宗亮热情地帮我找宿舍的空床位,俨然不逊于当年同宿舍的兄弟。可这么多同学从何写起真是一件让人犯难的事。想想曾经住过的41楼都没了快十年了,写吧,再不写35楼也要拆了!张继翔鼓励我,于是我便提笔写起来!

大学的记忆像《清明上河图》,人物众多、卷幅太长,得分几个段落来写,今天开个头,先写到这里。(2013年6月20日)

昨天去看望同学,恰好同学的父亲也在。他是个老北大,年近古稀,退休后开始背古诗、练书法,用A4纸把每天背下来的古诗名称、出处工整地写下来,装订成册,名曰《学背诗》,已逾700首30 000多字,长的诗单首达200—300字。每半天练习草书1 000多字,多年以前就把怀素的《自叙帖》连写100多遍。前辈的严谨练达让我肃然起敬!

姚远、林岚和我

1998年5月4日,北大百年校庆日,41楼

上一次见到同学的父母已是15年前,还记得当年到他位于南京的家,在电视里看了部很老的电影——《雾都孤儿》。同学的父亲也记得15年前北大百年校庆时在学校见过我,还记得我当时的一些言行举止。回想那时的年少轻狂,我顿感荒唐又好笑,今天回来的路上还不时想起那时的年少无知,不时地想笑。

今天回来的路上,听到一首老歌——20年前黄群和黄众的《江湖行》。天气也随着这首歌从昨天的阴雨逐渐变成晴空万里。清晨出现在大道边,黄昏又消失在汽车站……多么有诗意的歌词。很多时候,总觉得自己也像是活在歌词所描述的故事中。歌之所以成为好歌,是因为歌词把你我也写进了故事里。

那一年——1994年,我第一次离开家乡,上大学了。世界很遥远,天空很辽阔,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充满希望。

1994年的高考仍然是在最热的7月的7、8、9日三天。距离高考还有两天的时候——7月5日的夜晚,说是复习,其实早已没有了学习的动力,只想让最后的几十个小时在瞬间度过,睡一觉,醒来就是7月9日的下午。然而时间还得一分一秒地慢慢磨,于是佯装学习,让爸爸出门下棋,让妈妈到另一个房间里熨衣服,还叮嘱爸妈,“请勿开门打扰,最后两天的学习最关键,我不开门就别进来”。独得一片清净。关上房门,打开电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长头发眯着眼睛,在观众席中高架起的一把椅子上,一边专注地弹着吉他,一边深情轻声吟唱的小伙子。那时候的老电视还没有遥控器,我打开电视被如此静谧的场面深深吸引,礼堂暗淡的光线里,只有几束蓝色的追光晃动。因为吉他和歌声的悠扬,我驻足在电视机前,久久凝神在歌词里面,手似乎一直停留在电视机的开关按钮上。“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随着歌词的展开,我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在慢慢回想曾经的中学的同桌们、小学的同桌们、大学的同桌们……我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些许错乱,因为对场面的投入,我似乎也身临其境地进入了电视里的那场晚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我的大学生活似乎已经在这短短的几分钟的歌曲里悄然度过,我正在和电视中的大学同学们一一告别。那是一场直播晚会——中央电视台《’94大学毕业生之夜》!在高考前两天的晚上,看到这样一场晚会,愈发加强了我对大学生活的憧憬,我厌烦考试,恨不能立即飞到北京,坐在燕园的课堂上。这样的想法多么荒唐!但那一年的夏天,我的确就是在这样荒唐的想法中度过的。

1994年7月9日,高考结束当天的晚上,与家人在乌鲁木齐市北京路上散步

接下来的节目里,有云南学生即兴表演的小品,提到了过桥米线,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云南有这样一种名吃;有广播学院学生即兴表演的小品,台词幽默、表演鲜活,他们说打算为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电视连续剧《女人》系列三部曲,续写出第四部,名曰《锄头、女人和驴》;有志愿支援西藏的大学生,是两位北大的应届毕业生,他们上台的时候,穿着胸前印有“北京大学”四个字的白色文化衫。看到他俩,我的心情愈发激动不已,我的荒唐想法再次浮现,看,这两位是我的大学同窗、我的校友,他俩就要去比我们新疆还穷的西藏了!似乎我也已经大学毕业,已经走在未名湖边的石子路上,与我的同桌挥手作别,脑海里浮现的是,“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给你做的嫁衣……”

妈妈的敲门声把我拉回现实,说爸爸已经回来,时间不早,该睡了。爸妈对我的小谎言向来配合默契,我说关门看书勿打扰,其实就是说我要看电视了,给个面子,别唠叨我不学习,别给我心理压力。其实我真正想看书做几道习题的时候,父母在旁边看电视声音再大也丝毫不会打扰到我。那时条件差,一间屋子既是爸妈看电视的地方又是我学习的地方。在电视旁心无旁骛地看书做题,是在我们那个乱世小学校中从小练就的本领。

爸妈对我的一些小谎言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的事情自己保证结果,中间有什么小插曲从不追究。记得高三下学期,曾经帮助另外一所中学的一个女生复习备考,每天放学后跑到她家,给她讲几个小时的题后,再飞奔回自己家,常常已经很晚了。父亲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满头大汗?”答曰:“打篮球去了。”父亲遂不再追问。后来胆大到,那个女生每天放学后直接到我们的教室里找我。于是同学们中间流传起故事来,按照当时流行的港片俚语,有人问我:“平常闷不声的,怎么突然就有‘马子’了?”我一脸茫然,“啊?我咋不知道”。老师们的反应比较强烈。某日,我正在操场上打球,有位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高考是一辈子的转折点,要好好珍惜,十二年寒窗就在此一举,丝毫马虎不得啊!”我差点帮他补充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老师还是没有父母了解我。现在反观那时的自己,真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年少轻狂,什么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叫做不知天高地厚……我爽快地回答他:“老师,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这不也是那个女孩一辈子的转折点吗?不怕,只要她不和我考同一所学校,我就一定能让她考上!”老师一脸错愕、目瞪口呆……

在这里顺便提醒那些怕孩子早恋的父母一句,千万别正面阻挠,那样你只能促成他俩!他俩听到您的阻挠言语时,心里想的一定是这样几个字——爱情的力量!我当时还真不算早恋,最多只能算仗义相助吧。您要是觉得我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帮您补充后半句,“隔壁王二不曾偷”,爱咋咋的!

终于,1994年的夏天在稀里糊涂中度过了.9月2日中午,碧空如洗,秋高气爽,三个要好的哥们送我到乌鲁木齐火车站,准备开启我人生中的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离别家乡,第一次只身一人坐火车长途远行,第一次空手无票偷袭八千里!

火车站的广场上依旧挤满了人。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广场上都在上演《辛德勒的名单》——一票难求!我也曾帮姐姐买返程车票,和逃荒般的乡亲们挤在一起,通宵露宿在广场空地上,以天做幕、以地做席,躺在人堆里体验着《一九四二》,看着一只只脚从自己的头顶、脸前掠过,听着各种旁门左道弄到车票的欣喜……这次不知听谁说的,上了车再补票可以省去这一切的麻烦。于是找了三个身手敏捷的哥们帮我一起上演《铁道游击队》。广场上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我和三个哥们在从偏门溜进车站的瞬间,远远地朝广场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一年,北京的各高校住宿都已经升级到不用自带被褥,美其名曰“公寓式”,只有北大仍然停留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阶段。于是,我的行李除了一个巨大的四方皮箱,还有两个用建筑工地上装水泥的蛇皮袋打包的一床被子和一床褥子。事后,北大同学说也只有我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我说这是穷人本色,这样才没人偷。同学嘲笑我说:“你以为咱们学校真有大款啊?你的鞋帮破了洞还要再穿半年,不到鞋底磨出洞不买新的,小偷偷你可真倒霉!”为了躲避车站管理员的目光,我空手身轻如燕地飞进了一个车窗,三个哥们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了三个不同车厢的车窗,把三件行李塞到不同车厢的行李架上又若无其事地飞出车窗,告诉我隔天自己去别的车厢找,不会丢的。有一个半大不大的包里装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和一些重要的东西,被塞进一间锁起来的小屋子里。这个哥们太有才了,说是这样不会被偷走,等车开了,找列车员开门再取。我一脸惊惶地等到火车慢慢启动,挥手告别了三个伙伴,告别了童年……

一路上我总担心会不会不到吐鲁番就被轰下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也走不了,回又回不去,行李还被免费运到了北京。车开了一阵才发现,周围几个故作镇定的,原来都和我一样没有票。大家相约一起守好这几个座位,距离北京还有72个小时呢,要是晚点,80、90个小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也曾试图挤过去补票,可是过道里的人口密度,堪比刀郎歌里“停靠在8楼的2路汽车”,让我只能作罢。那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我终于放心了,要轰也先轰他们,好歹我还有个座。于是,连一节车厢都没有走过去,我就回去坚守阵地了。天知道我那个座位原本是谁的?也许就是厕所里的某位,想挤回自己的座位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只能心向往之而望洋兴叹了!

天色黯淡了下来。硬座席上、座位下面,横七竖八的都是人。迷迷糊糊中,一阵骚动,说是到哈密了。有不怕麻烦者跑下车,打算给首都人民带些新疆特产,打算利用客运车厢的缝隙再提高一下新疆客运车皮的边际效益,我们新疆人民的资源利用率保证是全国第一!终于,天色敞亮,日上三竿,有人奋力高呼,快出新疆了!

查票的列车员如期而至,查到我这里,我简直算是一个“三无人员”,没有车票、没有证件,连行李都没有!我这才想起,自己那个装有证件的包被锁在第×号车厢的小屋里,谢天谢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挪到那节车厢,却惊异地发现,原来那间小屋就是车长办公席,补票就在那!车长是个女的,一看我就知道是学生补票的。问我,学生证呢?我说是新生,第一次报到的。又问我要《录取通知书》,凭这个半价。我说“在您桌子下面那个包里”。车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从昨天就纳闷这个包是谁的,还以为是哪个熟人放在这的!”还警告我:“你这是过了一天才来补票,所以除了补半价票,还要罚两张全程票,再加5块钱手续费!”我心想那就认罚吧,和广场上睡几天买张票的成本差不多,还省了不少事。我拿出《录取通知书》,车长接过去扫了一眼,“哟,北大的?计算机系的!”“我家孩子今年也高考,他做梦都想上北大,原来这个名额是你拿走的!”又唏嘘了半天,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车长又连珠炮似的说,“哟,你爸妈也不送送你,就你一个苦孩子连票都没有就挤上来了?”……“哟,要是我的孩子拿到这张通知书,我就奖他一张机票飞到北京去!”……“哎呀,这孩子,这孩子,还罚什么款啊,多不容易啊,手续费5块钱,阿姨也不要你的了,就半价票吧,64块5!”……“到了北京好好读书啊,别辜负了你爸妈!”……

64块 5,这中间有多少含义?千军万马一票难求?20年来的物价飞涨?姜育恒的浅声吟唱:“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别辜负了爸妈?又岂止是别辜负了爸妈,应该说是别辜负了自己,也别辜负了什么名额都稀缺的新疆的朋友们,更别辜负了什么资源都稀缺的20世纪90年代!

19岁,花儿一样的年龄;19岁,一切都有希望的年龄;19岁,不知天高地厚,但知范滂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的年龄……

那年夏天,最流行的几首歌,有林依轮的《爱情鸟》、谢东的《笑脸》、高林生的《牵挂你的人是我》,它们的一个共同点是,都很轻快,火车上一遍遍重复播放着这几首歌。火车一路高亢地向首都迈进,高林生的那首歌,伴随着车轮碰撞铁轨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快韵律……这一切都变成了我对1994年之夏的永恒记忆。

出了哈密,是张掖、武威、兰州、宝鸡、西安……一路上瞥着铁轨枕木的浮光掠影,望着窗外沟沟坎坎的黄土高坡,看着火车司机换车头、加水,斗转星移,日出月落,如诗如画,拉开了我的江湖行的序幕。

春天就匆匆地奔向北,秋天又慢慢地走向南,

快也是千山和万水,慢也是万水和千山,

沿着一条乡村到城市的路,看到一片光明和飞扬的土,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出了很远,回头再也不见家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