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稗家粹编》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 向志柱
- 3457字
- 2022-07-22 15:48:43
第二节 《稗家粹编》与《玄怪录》的重要异文
以陈应翔本为底本的《玄怪录》整理本,现有四种,区别不大。3中华书局2006年新版的程毅中重校本,以崇祯年间高承埏《稽古堂群书秘简》为底本,在底本的选择和校勘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是当前最高水平的《玄怪录》整理本。陈本和高本内容和篇数同,仅有文字差异,但是高本“更为完善,错误更少”。试举几例:
一是补阙。如陈本卷一 《韦氏》:“惟妻与妇□死,配役掖庭十八年,则天因降诞日,大纵籍役者,得□例焉。”此处阙文,所有已出点校本都没有配补,然而高本中二阙字分别是“免”和“随”,义通。陈本卷三《掠剩使》:裴曰:“人之转货求丐也,命当即□,忽遇物之箱稀”句,陈本“模糊”而致阙,据高本知,阙“叶”字,读如协,作“相合”之意;“箱”,作“简”。陈本卷四《马仆谢总》“乃从故道”之后阙76字,高本则完整无缺。
二是释疑。《韦氏》:“恸哭开户,宛如故居之地,居之九年前从化。”以前普遍认为此句有脱误。高本作:“居之九年,前后从化。”“从化”即去世之义(如《高僧传》卷第十云:“诃罗竭者……元康八年端坐从化”),本句指“居住九年,(妻、妇)先后去世”,就很好理解了。
陈本《掠剩使》:“璞曰:‘本司廨署,置在汧陇,阻吐蕃,将来虑其侵轶,当与阴道京尹,共议会盟。’”阴司之“廨署”“置在汧陇”与“阻吐蕃”,其关系殊是费解。但高本为“本司廨署,置在汧陇间。吐蕃将来,虑其侵轶,当与阴道京尹,共议会盟”,却无此疑义,“阻”与“間”(“间”之繁体)形近而讹,当是。
再如《王煌》,《全唐五代小说》以陈本为底本,在第924—927页出校如下:
(1)煌召左右师骑。
出校:“师骑”,疑为“饰骑”。
今高本即作“饰骑”。
(2)曰:“郎何所偶,致形神如久耶?”
出校:“久”,疑为“此”字。
今高本即作“此”。
(3)煌心不悦,以所谋之事未果,白不遗人请归,其意尤切。
出校:此句难解,疑有脱误。
“白不遗人请归”,高本作“白衣遣人请归”,即前文的“白衣姬”,文义即通。明显是“衣”讹作“不”,“遣”讹作“遗”。
(4)及时,煌坐堂中,芝田妖恨来。
出校:“恨来”,疑此处脱字。
“恨来”,高本即作“果来”,前面已说“明日午时,芝田妖当来”,义通。
(5)例三千年一替。
出校:年,底本原阙,据《类说》补。
高本有“年”字。
显然,《全唐五代小说》出校的地方,高本其义都通。
另外还有一处为陈本所缺,《全唐五代小说》本无法出校的:
(6)汝可视其形状,非青面耐重鬼,即赤面者也。入反坐汝郎,郎必死。死时视之,坐死耶?
高本在“坐死耶”后面有“卧死耶”三字。单纯看来,陈本没有大失,但是与下文“煌得坐死,满三千年亦当求替。今既卧亡,终天不复得替矣”联系起来,“坐死”和“卧死”有不同的后果,那么,高本前后照应,自是更胜一筹。
高本之精善,由此可见。
程毅中以高本为底本,参校各本,择善而从,实际上组合成了一个新的《玄怪录》“百衲本”。如卷一《杜子春》,在除去题解的27条校勘记中,就有“‘从’,原作‘念’,据《广记》改”等改动情况6处。而且,程先生不仅仅是文字校勘,往往独具只眼,如认为《王煌》篇“鬼执煌,已死矣,问其仆曰”中“已死矣,问其仆”六字为衍文,极有见地。新点校本确实为我们提供了《玄怪录》研究最完善、最有价值的本子。
但是,稍有遗憾的是,《玄怪录》的另一个重要选本《稗家粹编》,新点校本没有提及。
《稗家粹编》本中“敬”作“恭”,“贞元”作“元和”等,往往避宋讳而改,未回改,应出宋本。《稗家粹编》本所收篇目,俱见陈本和高本,并且题目一致,应同源。
《稗家粹编》本《杜子春》中有“未顷火息而已”句,“火息”之后应有脱文。依陈应翔本、高承埏本,则脱“道士前曰出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24字;按《太平广记》本,则脱“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22字。《稗家粹编》本此处所脱为跳行,那么《稗家粹编》本所据宋本,可能是24字或者22字一行。
上举的《韦氏》《掠剩使》《王煌》诸篇,《稗家粹编》本与高本同,我们完全可以用来补阙和释疑,且高本在《稗家粹编》之后刊行,更见《稗家粹编》本之价值。
而且,《稗家粹编》与高本也并非文字全同,且有多处胜于高本等。试举几条:
1.《裴谌》
《稗家粹编》:及京奏事毕,得归私第,请赵,竟怒曰……
“请赵”,陈本、高本、《太平广记》卷十七、《艳异编》(四十卷本)卷四、《古今说海》说渊二八、《逸史搜奇》丙集卷七、《一见赏心编》卷七等均作“诸赵”。
他本“诸赵兢怒”,让人以为有好几个赵姓女子,但是文中无指。“请”与“诸”,应形近而讹。《稗家粹编》本合情合理,且无歧义。李剑国《唐五代传奇集》据《太平广记》孙校本作“诣”,更通。4
2.《萧志忠》
《稗家粹编》:“河东县尉崔知之第三妹,美淑媚绥。”
“媚绥”,陈本、高本、《广艳异编》作“媚缓”,《太平广记》《一见赏心编》作“娇艳”,《逸史搜奇》作“妖媚”。然《诗经·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诗经·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寿康宝鉴》:“玗鹑之奔奔求偶,狐之绥绥求媚。”《剪灯新话》卷二《牡丹灯记》:“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稗家粹编》更有出处。“绥”与“缓”应是形近而讹。
3.《郭代公》
《稗家粹编》:乡人治具相庆,会钱以酬公。公不受,曰:“吾为人除害,非鬻猎者。”
“治具相庆”,陈本和高本《玄怪录》、《一见赏心编》、《逸史搜奇》、《古今说海》等作“翻共相庆”,且“翻共”,语意不明。“钱”,陈本和高本《玄怪录》、《一见赏心编》、《逸史搜奇》、《古今说海》等作“饯”。
除妖得胜,会餐以示庆贺,自然不必太推辞。但如果因除妖而接受会钱酬谢,则似乎太重。与诸本相比,《稗家粹编》本略胜一筹,且与下文“鬻猎者”呼应。“钱”与“饯”亦是形近而讹。
4. 《崔书生》
(1) 《稗家粹编》: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以不告而娶归,启迎慈母。见女郎,女郎为妇之礼甚具。
按:诸书均收录,但异文甚多。
陈本: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以不告而娶,但启聘媵。母见女郎,女郎悉归之礼甚具。
高本: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以不告而娶归,但启聘媵。母见女郎,新妇之礼甚具。
《太平广记》:崔生母在故居,殊不知崔生纳室。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启以婢媵。母见新妇之姿甚美。
《一见赏心编》:崔生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崔生不告而娶,但启以婢媵。母见新妇之容仪礼甚备。
《艳异编》: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以不告而娶归,但启聘媵。母见女郎,新妇之容仪礼甚备。
据前文可知,崔生居东州逻谷口,其母仍在旧居。高本等似乎是崔生娶妇后回乡见母。而《稗家粹编》本是迎接母亲到逻谷口相会,与下文“女郎乘马,崔生从送之,入逻谷三十余里”相合。诸本崔生告母所娶为媵,对玉卮娘子带有欺骗性质,《稗家粹编》本则无此义,并且强调了新妇的“为妇之礼”,导启下文玉卮娘子无辜被责。相比而言,《稗家粹编》本语义最顺畅,且与下文崔母言“汝所纳新妇”相对应。《稗家粹编》为胜。
(2)《稗家粹编》:青衣百许,迎拜女郎曰:“小娘子,无行崔生,何必将来!”于是独入,留崔生于门外5。
“独入”,诸本均作“捧入”。按:“捧入”,有费解之处。在《稗家粹编》本中,崔生因“无行”而不准入,玉卮娘子独入,很合情理。而且,在结构搭配上,“独入”也与“留崔生于门外”相对应。可见《稗家粹编》本较胜。
5.《尹纵之》
《稗家粹编》:女泣曰:“妾父母严,闻此恶声,不复存命。岂以承欢一宵,遂令死谢?缱绻之言,声未绝矣,必忘陋拙。许再侍枕席,每夕尊长寝后,犹可潜来。”
“缱绻之言,声未绝矣,必忘陋拙。”高本作:“缱绻之言,声未绝耳,不忘陋拙。”
一说“不忘”,一说“必忘”,二者语意相反,但是高本语意平淡,《稗家粹编》本则道出封建时代女性常常遭遇始乱终弃的悲苦处境,涵义更加丰富。《稗家粹编》本似更好。
当然,《稗家粹编》本也有似误之处,存而待考。
如《崔书生》:“入逻谷三十余里,山间有川,川中异香珍果,不可胜纪。”两“川”字,《稗家粹编》本俱作“门”字,可能是形近而误。
再如《韦氏》结尾,高本、陈本和《逸史搜奇》本等作:“噫!梦信足征也,则前所叙扶风公之见,又何以偕焉。”《稗家粹编》作:“噫!梦信足征也,则人所叙凡梦中之见,又何以谐焉。”“扶风公”即《玄怪录》卷三《张左》篇之扶风人申宗。既云“前所叙”,那么《张左》当在《韦氏》之前,但是今本在后,现在许多学者往往据此认为《玄怪录》并非旧本。《稗家粹编》异文,文义俱通,但亦有删改嫌疑。如果真是原本,则《玄怪录》非旧本之说不成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