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浮陀站

浮陀站——远比余衡想象巨大。

穿过最后一道折光闸,他像从尘土旷野踏进另一颗行星。头顶是一片交错的空中天桥:合金轨道、磁浮车厢、霓虹软广告在多层立体交通网里纵横,仿佛蜘蛛结丝,又像某种高耸的水母触须悬垂半空。建筑立面覆着霜蓝光膜,温度调节片与雨水导流沟拼接成流动的线路;巨幅全息女郎在两百米高的塔楼上弯腰招手,眼角的灯珠不断闪烁特价、赔率、以及更露骨的暗示。

“这也是……墙外?”

余衡站在铱金铺面的广场中央,呼出的雾气即被头顶热交换管线卷走,连震惊都被这座都市丰沛的能量蒸发得七零八落。墙内号称最繁盛的首府在他记忆里瞬间褪色成旧时照片——这里的灯火更冷艳,欲望也更赤裸。

主街名叫“纵火者大道”。不到一公里却塞进三十多层垂直商铺:

——最底层是摇滚声浪与镭射灯交错的赌场,地面镶着活体水晶骰子,骰面不断蠕动;

——再上去是“服务走廊”,霓虹女体标牌沿着防护玻璃排成长队,每隔十米闪一次“合法·低税”或“侵限·限时”;

——更高的楼面悬着贩械摊与违禁医械铺,机械手臂在玻璃柜里拆装改造骨钉,店主则喷着荧光雾气招呼:

“墙外限定!不问来源!”

街角底层蔬食摊正售卖刚从混沌郊外捕回的甲鳞蜥尾,旁边却立着一台官方回收柜,收购同样生物的排异组织做“信使素”炼原料;交易在警示灯下赤裸进行,没人看作违规。

头顶天桥之上,巨幅条幕滚动法律条目:“在浮陀站,请遵守三条指令:不破坏公共动力、不阻断物流主脉、不擅自泄露墙内坐标。其余自行负责。”短短一行,几乎把墙内厚重的法典全部挖空。

浮陀站的俯视图像一面巨大的银灰圆盘,在灰幕荒原上旋转着微光。余衡他们一路循着导航,终于抵达圆盘最中央那道半径不足五公里的内环——南极委员会驻地。

跨过分界线的那一刻,喧嚣像被人为切断。身后仍是噪声四溢的纵火者大道,霓虹雨炸成孔雀尾;身前却只剩洁白与线条。

内环的街面由整块云石铺陈,无缝拼接,仿佛一块打磨到毫无毛孔的雪玉。两侧建筑皆呈放射状排布:高约四十米的弧形立面覆着亚光钛板,窗口被窄缝隐藏,只在拐角留一道纤细的蓝脉灯槽。风吹过,灯槽微亮,又仿佛呼吸般熄灭。这里没有招牌、没有广告,连废气排口都被隐藏在地面格栅下,残余热浪维持着恒定二十三度。

最中心耸立的是一座纯白穹顶,像一颗嵌在盘面的透亮水滴。通往穹顶的环形长廊齐刷刷垂下一队安全门——每隔十米,一扇。门内白光毫无温度,仿佛驱逐了赛博朋克色谱里所有的蓝与紫。

最内侧的安检闸门洁白得眩目,像一块整洁无尘的手术刀锋。门框并非固定,而是两片半透明光幕相互交叠,中心漂浮着一颗蓝白扫描球。队员们一靠近,扫描球便升起,投射出细密光网。

余衡第一个迈进。

光网自他脚尖蔓延至头顶,空气“嗡”地一震,右侧立柱立刻浮现三行淡蓝文字:

姓名:余衡

入队日期:N.Y.175-09-12

职务:队员

等级:初级队员

数据确认后,光幕闪过绿光,门后廊道自动放行。

紧随其后,顾陵步入光网:

姓名:顾陵

入队日期:N.Y.175-09-12

职务:队员

等级:初级队员

接下来是程鸦、陆径——文字内容相同,只是姓名各异,皆为“初级队员”。

四人正暗暗比较名牌信息时,梁亮拖着微微发红的左臂最后迈入光幕。光网奔涌扫描,浮出的却仍是同样一行字:

姓名:梁亮

入队日期:N.Y.160-03-07

职务:小队指挥官

等级:初级队员

顾陵挑眉,低声对余衡说:“队长都还是初级,系统是不是当机了?”

走出闸门后,五人停在雪玉走廊一隅。余衡忍不住开口:“梁队,您服役这么久,怎么也是初级?”

梁亮扣好护甲扣环,淡淡道:“正常。整个南极科考队体系里,能达到中级的人不到十分之一,高级不到百分之一。档案上叫‘蜕变指标’。”

“那晋升标准是什么?”余衡问。顾陵也竖起耳朵,程鸦停下终端录入,陆径微微侧头等待。

梁亮扯了扯嘴角:“这些都被严格保密了,听说跟适应混沌、稳定化形还有点别的东西有关,但具体流程没人说得清。我们能查到的文件全是涂黑。”

他拍了拍余衡肩甲:

“别把希望押在那行字上。这里大部分人干到退休也就初级——可还是得有人带队。”

光幕后的走廊空旷寂静,远处外环霓虹反射到玻璃壁上,却被整洁的白光削去颜色。

白环的走廊冷白如昼,光从无影灯槽里静静传播。余衡正跟着队长梁亮核对登记路径,忽然瞥见前方拐角处,一道颀长而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袭剪裁合体的深灰长风衣,内衬墨蓝双排扣马甲,领口处别着一枚银质山羊角胸针;墨色长靴微亮,举手投足皆带着温和却疏朗的雅致。脸上眉眼俊秀,唇角永远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当年住在余家隔壁、曾带他去“南极动物园”的张澈大哥。

余衡惊喜得几乎忘了安静守则,大步迎上去:“张大哥!”

张澈闻声回头,眸中亮起熟悉的笑,“小衡?你竟然走到浮陀来了!”

他展开双臂,毫不避讳地拍了拍余衡肩甲,嗓音带着真诚的愉悦:“真是了不起。”

这时梁亮也抬起头。鬣犬化形虽已消散,可他胸口的绷带仍渗着暗色血丝。他的目光在张澈胸针与那双淡金眼眸上停了一瞬,瞳孔微收,下意识挺直脊背,声音却带着一丝僵硬:“张……站长好。”

“哎,又见面了?”张澈偏头,目光落在梁亮被血迹浸透的甲片边缘,微微一笑,“梁教官,没想到你也来浮陀分会了”

余衡这才惊讶地环视四周:“站长?张大哥原来是这里的站长?”

张澈摆摆手,笑得仿佛并不在意官衔,“只是个挂名的后勤协调,谈不上什么大官。我刚好今天有空,你们第一线回来辛苦,不如去我的小花园里坐坐,喝杯下午茶,换换装,补充点糖分。”

余衡欣然答应,梁亮却迟疑片刻——嘴角似要拒绝,可对上张澈平和却锐利的目光,终究只轻轻点头:“……多谢安排。”

白环腹地竟藏着一片温室花园:半球形光幕下,常年恒温二十度。琉璃穹顶折射外环霓虹,光晕在青石小径上静静涂开。巨大的兰花类植株开着烟紫色花瓣,空气里飘着寒香。园中央是一座六角雪纱亭,亭柱雕着简约的曲线山纹,顶端悬一盏古风浮灯。

张澈引他们步入亭中。藤织茶座铺着淡金织物,石桌中央已摆好精致三层点心架:

• 第一层是杏仁贝壳酥、微炙柑橘塔;

• 第二层为金丝玫瑰卷配黑盐焦糖;

• 第三层则是用混沌花蜜凝成的水晶琉璃糖,透着浅浅绯色。

边侧银壶里冒着白雾,壶身刻有细密藤蔓纹路。张澈为众人斟茶,茶液呈淡褐,透出温暖红光。

“浮陀自调红茶,用雾虹水慢蒸八小时,味道比墙内纯。”他说着,把茶盏递到余衡手边,又替梁亮添了一杯,“梁队长伤口还疼吧?这茶里加了「安夏藤」浸剂,能止血缓痛。”

另一侧,顾陵一反平日的冷静,正大快朵颐:先将烟紫花蜜卷一口吞下,再把玫瑰卷拆成两半,连细瓷叉都顾不上用,唇边沾着糖霜。他含糊感叹:“这才叫吃饭……在外环抢灶台的糠块差点把我胃壁磨穿。”

程鸦却用银叉挑起一块晶透琉璃糖,对着光线细看:“主糖是混沌花蜜没错,但夹层像融了微粒冰晶,再用低温真空抽湿……怪不得咬起来脆。”他低声记录配比,眼睛里倒映琉璃的细纹。

陆晋静静端杯——抿红茶时眉峰轻蹙,偶尔目光掠过众人。

梁亮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嘴角牵出客套弧度,却始终落不到眼底。茶香再浓,他只是偶尔抿一小口,戒备如潜伏鬣犬的咽喉。

张澈把话题岔回正事,微笑看向余衡:“听说你们才从白卫线一路啃进来。小衡,真不容易。”

“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后勤协调。”张澈轻轻摆手,目光在余衡身上柔和停留,“努力的人,谁都能做到。跟着梁队,好好把任务完成——保护墙内的世界,迟早也会轮到你们坐这里喝茶。”

他有意侧过身,视线落在梁亮身上,“梁队,辛苦你带新人了。有你在,我放心。”

梁亮肩背微僵,垂眸把盏,低声回应:“张站长言重。职责所在。”

那份客套太过生硬,连顾陵都停下咀嚼,看了他一眼。张澈却像没察觉,只抬手替梁亮添茶,语气温柔:“伤口要紧,药剂不够就找我。”

余衡握着茶盏,感觉张澈与梁亮之间的空气像被拉得过紧的丝线:看似平静,却透着细微的震颤。

张澈撑着下巴,笑意温温地环视众人,语调宛如讲述一段轻松前景:

“浮陀如今缺的不是资源,而是肯往前线走的人。只要肯拼,哪怕从初级起步,也能像我一样——站在这里,替墙内守住和平,替家人赢得安全。”

余衡听得心潮澎湃,正要点头,梁亮却轻声接口,嗓音不高,却带着一点干涩的沙哑:

“和平固然好。只是——世上有的‘光明’太亮,亮到看不见照在谁身上的影子。人若看不清影子,就不知自己到底在护什么,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忽然被点做灯芯。”

张澈细细旋着茶盖,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他仿佛真的在斟酌梁亮的话,半晌才抬眸,目光柔得像水,却在最深处映出一点看不透的暗色。

“梁队,你总喜欢问影子值不值得被照亮。”他语气仍带笑,“可若没有这盏灯,墙内一夜之间就可能被黑暗吞没。灯芯或许痛,可换来千万盏窗火——总要有人做这份牺牲吧?”

“灯芯再多,也有烧尽那天。”梁亮用拇指慢慢摩挲杯沿,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淡,“到时候,黑暗还是黑暗,只不过谁也记不起那火曾经照过谁。”

亭内空气像被两人的低语悄悄绷紧,顾陵偷偷放慢嚼点心的动作;程鸦的笔在记录板上顿了顿,又默默继续;陆晋抿着茶,目光在梁亮与张澈之间来回,眉峰微挑。

张澈似是无意地将茶盏推向梁亮,声音轻柔:“你我都见过荒原里真正的黑暗,知道它吞噬得多快。若要质疑这盏灯,何不先守好火焰,再谈换灯芯的方法?”

梁亮没有接盏,只把手覆在胸前那条尚未拆线的绷带上,低低一笑:“人若只剩守火这一件事,难免忘了火本来是给人温暖,不是给人燃烧。”

张澈垂眸,指腹轻敲桌面,笑意再起,却像刃尖沾水,寒光收住锋利:“温暖固然可贵,但若要彼此免于夜寒,总得有人守夜。小衡,顾陵,你们愿做守夜人吗?”

余衡握紧茶盏,未及回答,梁亮已经缓缓站起,躬身示意:

“任务在身,张站长。守夜人的事……等回报完成果,再慢慢商量。”

张澈起身相送,仍是温雅的笑,只在灯影里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叮咛:

“记得,你们手里的火,是整个墙内在等的光。”

走出花园,外环霓虹远远渗进白环长廊,如红墨滴入冰水。余衡回头望见亭中那盏微微晃动的浮灯——光线安静,却投下两道极深的影子,交错在纤白石道上,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