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敏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从记忆深处拂来一阵寒风：
“二十年前，我的父亲顾杰来到这片土地。那时，这里还不是芙蓉站，而是一个肮脏残酷的地方——三号人体实验室。”
“他甘愿献祭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向混沌献出血肉与魂魄，只为换取这片土地的一线生机。他变成了一只狐妖，用非人的身躯，换来了实验室的终结，也解放了那些被迫用于活体试验的半人半妖。”
她的眼神落在窗外渐暗的天色上，仿佛那些过去的画面此刻就在眼前回放：
“那些半人半妖……一开始是感激的。可他们很快就开始憎恨——他们不再满足于活着，他们要更高的地位，要更多的权力，要站在真正的‘人’之上。”
“而我父亲，他所追求的是和平、平等，是在混沌边缘为这些可怜之人争取一方净土。但他太理想了，太天真了。”
她猛地握紧了拳头，眼神中终于露出一丝痛苦与恨意：
“他们联合了起来……那些他曾亲手救下的人，最后亲手把他分尸。他的骨血，被当作祭品，洒在这个如今你们眼中所谓‘繁荣昌盛’的芙蓉站的根基之上！”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却依然咬字清晰：
“而我，自那一日起便被迫逃亡，隐姓埋名，在这污浊的角落苟活至今。”她直视余衡，眼中寒光凛冽
“以你父亲那点价值，根本无法维持芙蓉站延续至今的繁荣。”
一道冷漠低沉的声音自厨房外传来，回荡在沉默的空间中。厨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顾站长缓步走入，身后跟着数名身着黑甲的队员。他目光阴沉地看着顾敏与余衡，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怜悯。
“看来，是时候让你们亲眼看看，芙蓉站的‘繁荣’，究竟是靠什么在维持了。”
他轻轻挥了挥手，身后的队员立刻上前，将二人强行拘押。顾敏面无表情，余衡怒目而视，却也只能被按住肩膀，随着人群被押向芙蓉站中央的那座高塔。
那是一座立于城市正中的巨型构造，塔身通体刻满了晦涩难懂的铭文，混沌能量在其表面若隐若现，时不时传出低沉如哀鸣般的塔鸣声，如同来自另一重世界的警告。
“带他们去祭祀区。”顾站长低声说道，眼神毫无温度。
“可是站长……”一位年轻队员略显犹豫，想说些什么，却被顾站长一个眼神压了回去。他低下头，不再言语。
塔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而钝响的咔哒声。余衡与顾敏被推搡着进入内部。刚迈入塔内，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当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狭长回廊，抵达祭祀区核心时——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几乎摧毁了人的认知。
他们看见的是：
无数被囚禁在圆柱形塔环中的人，被密密麻麻地吊挂在空间中。他们的身体如同干枯的树枝，灵魂在不断地挣扎，惨叫声混杂在塔鸣中，断断续续、却又撕心裂肺。
混沌之力正从塔心深处涌出，沿着符文蔓延到这些人身上，将他们的记忆、肉体与人格剥离，强行转化为半人半妖。
而部分失败者，则在剥夺过程中被直接吞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余衡骇然失语，顾敏也面色惨白，瞪着眼，几乎说不出话来。
顾站长站在高处，背对着他们，望着这一切，缓缓说道：
“这就是芙蓉站的真相。”
“你们以为我们靠什么维持秩序？靠什么维持粮食、水源、能源与文艺？靠的是牺牲。”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人人得益’的理想国。如果想让大多数人过得好，那就必须有人被献出去。我们只是把这个道理，贯彻得更直接、更有效率。”
他缓缓转身，目光冷冽如刃：
“如果你们毁掉这座塔，把芙蓉站的真相公之于众，那你们将毁掉的，不只是一个谎言——而是成千上万人的生活、希望、未来。”
“芙蓉站，会随之灰飞烟灭。”
“你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顾敏怒吼出声，整个人几乎颤抖，眼眶通红，咬牙切齿，“你明明就是……半人半妖啊！”
她胸膛起伏，死死盯着顾站长，“当年我父亲，是为了谁才舍弃了人的身份？是为了谁献祭了自己的身躯？！”
“就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这些人不再受活体实验的折磨，不再被强行改造，不再被迫失去作为人的尊严！”
“可你们呢？！你们现在竟然做出和当年那些实验你们、奴役你们的恶魔一模一样的事情！”
顾敏的声音几近嘶哑，“你们简直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话音未落，怒火在他心中彻底爆炸。那一刻，所有情绪化为混沌的法力冲涌而出。只见顾敏周身光芒大作，身影暴涨，在眨眼间便已完全化形。
一只庞大而雪白的狐妖咆哮而出，九条尾巴在空中翻卷，猛然挥动之间，强大的法力瞬间震碎了塔内一整面墙壁。
石屑飞溅，塔体轰鸣，连顾站长与余衡都被这股冲击掀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
顾敏嘶声怒吼，双眼泛红，“我要杀了你这个毫无人道的畜生！！我父亲就是瞎了眼才救了你！”
她如雷霆般扑向顾站长，锋利的爪尖未至，身形已如一道白光电掠而至。瞬间，他狠狠掐住了顾站长的喉咙，将他死死摁在塔壁上。
顾站长却并未惊慌，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天真。”
一声嗤笑，他身上的衣物与皮肤像鳞片般剥落，露出下方深灰色的毛发与冷冽的兽瞳。
下一瞬，他彻底变为一只巨大而狰狞的猫妖，身形如虎豹，四肢修长，尾巴挥动如鞭，利爪如刀。
“你以为你是唯一的半人半妖吗？”
他低语之间，利爪猛地一撩，划过顾敏的肩侧，鲜血飞溅，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弧。顾敏痛哼一声，踉跄后退。
两只妖怪在塔中心激烈缠斗，狐妖的速度与灵活对上猫妖的力量与技巧，灵光四溢，咆哮轰鸣不断。
塔壁崩裂，巨石滚落，整个塔体都为之颤抖。
但终究，顾敏渐渐落入下风。他的攻击被猫妖精准格挡，身上已多出数道血痕，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
“你太软弱了。”顾站长冷冷道，“你父亲也一样，才会死得那么——”
“住口！！”
忽然，一道愤怒的怒吼从侧方传来，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冲出塌落的石堆——是余衡！
他脸色冰冷，手中已握紧了那把泛着寒光的脉冲切割刀。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他直接跃起，一刀朝着顾站长的利爪劈去！
“噗——！！”
刀锋如雷，重重斩下，将猫妖的利爪连同前臂硬生生切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顾站长低吼一声，身形后退，鲜血瞬间染红地面。
他捂着伤口，猛地看向余衡，眸中浮现出罕见的惊色。而余衡则站在顾敏面前，护住她，眼神坚定如山。
“你说得对，顾敏，”余衡低声说道，“有些东西，不能被合理化。就算真相再沉重，也不能拿人命来平衡。”
“我们去毁掉那座塔吧。”
余衡低声说道，眼神像燃烧的火焰，坚定得近乎不可动摇。
顾敏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重重点了点头：“好。”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再次化为庞大的扶摇狐妖，九条尾巴高高扬起，在风中翻卷，如云雾涌动般浩荡。她仰天长啸一声，猛然跃起，身影如箭般直冲而上，朝着芙蓉祭祀之塔的塔顶扑去。
余衡也没有闲着。他拔出脉冲切割刀，启动最高出力模式，刃身发出刺眼的蓝光，紧随顾敏之后，迅速攀上塔身。他一边跃上高台，一边从腰间掏出三颗微型爆破装置，贴在塔的主承重石柱上。
高塔剧震。
顾敏从空中翻身而下，九条尾巴猛然刺入塔体，在其中输送法力。那法力如洪流般灌注进古老的铭文中，使其快速崩裂、错乱。塔身上的铭文在失序中变成一串串游走的混沌字符，散发出不祥的光芒。
“退开！”余衡大喝一声，引爆脉冲爆破器！
“轰！！！——”
一声巨响仿佛从地底炸出，整个芙蓉塔轰然颤抖。塔体自底部开始断裂，紧接着巨大的裂痕如蛛网般迅速攀爬至顶。
祭祀塔终于，开始坍塌了。
整座塔在怒吼般的轰鸣声中缓缓向一侧倾斜，塔顶的巨钟率先坠落，撞碎了地面的广场石砖。随后，无数石块、钢梁、符文碎片从高空砸落，尘土翻卷如云，响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屹立于芙蓉站数十年的巨塔，终于在两人手中，宣告毁灭。
塔灰漫天，石柱崩碎，大地如泣如诉。
风停了，光从破碎的塔影后洒落，仿佛将一切尘埃覆上柔和的光晕。
顾敏缓缓落地，身形逐渐缩小，化为人形。他和余衡并肩站立，望着远处那座坍塌殆尽、只剩废墟的高塔。
“……一切终于结束了。”
顾敏轻声呢喃，脸色苍白却透出一丝释然。他抬头看着天幕之上漂浮的云影，眼角泛起泪光，“爸爸，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可话音未落，她却突然脸色一变，猛地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捂住嘴角，咳出一口鲜血，那血染红了手心，显得格外刺眼。
顾敏跪倒在地，身形颤抖，鲜血从唇角滴落，洇湿了破碎的衣襟，也浸红了余衡的怀抱。
“顾敏！”余衡慌乱地将她揽入怀中，感受到她的身躯轻得像空气，胸腔微弱起伏，仿佛一息尚存。
“你怎么会……为什么……”他的声音发颤，眼中满是不解与慌乱，“我们不是一起把塔毁了吗？一切都结束了，为什么你也——”
他还没说完，顾敏抬起了手，指尖在空气中轻轻颤抖，像在寻找他的脸。
她的眼神却是平静的，那种早已超越了痛苦与恐惧的平静。指尖终于触到余衡的面颊，她轻轻地抚摸着他，像是最后一次感受这世间的温度。
“傻子……你以为，毁掉这塔，是不需要代价的吗？”
她的声音极轻，却像一把刀划破了余衡的心。
“从我决定亲手揭露它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一抹虚弱却坚定的笑意。
余衡怔住了，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法接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
顾敏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他：“你不会同意的。”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了些，似乎透过余衡，看见了遥远的什么。
“这条路，我必须自己走完。你替我完成了一半，而剩下的……我来。”
“余衡……谢谢你。”她的声音开始破碎，却依旧柔和，“能在最后，有人记得我……已经很好了。”
“我不后悔。”
她的手指滑落，眼神终于失去了焦点，身躯在余衡的怀中轻轻一软，如一朵花瓣随风坠落。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衡怒不可遏地一把揪起顾捷的衣领，几乎是从喉咙里咆哮出来的质问。眼前的人气息微弱，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却依旧带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顾捷虚弱地咳出一口血，声音仿佛从喉骨深处挤出，“摧毁了塔，这里的人也就无法生存。”
“你说的不是‘失去繁荣’吗？！”余衡咆哮着，“你从没说过——这是杀人！”
顾杰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中尽是死前的疲惫与嘲弄。“你太天真了……人的欲望和这座塔，早已绑定在了一起。你拆掉的不是塔，是所有人赖以存在的幻觉。”
“混账！！！”
余衡失控地挥出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在顾杰的胸膛上。他的怒火无处宣泄，只能以暴力掩盖自己内心那层崩溃的自责。
“余大人……”顾捷喉头涌出最后一丝沙哑的笑意，“你以为自己就干净了吗？你们南极科考队的队员……不过是献给混沌的高级祭品罢了。”
“你有没有注意过，从脚跟一直延伸到你脖颈的那一条黑线？它正在逐渐攀升……你们梁队长，大概……也快到一半了吧？等到它攀上你们的颈窝——”
“你们……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你胡说！住口！！！”
余衡已经彻底失控，他扑上去，将顾杰压倒在地，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顾杰再也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可，灾难，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一刻，城市上空响起了一道道令人牙酸骨颤的鸣响——那是高塔倒塌后残存结构逐渐崩溃所引发的低频共振，如同哭号。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一声声尖锐的哀叫。
大街上，繁华街区中，行走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在无预兆的抽搐中化作了一滩滩血水。人群中炸开了腥红的雾。刚才还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的上层商人，如今在痛苦中跪地呻吟，骨肉扭曲。
一位母亲正抱着自己熟睡的婴儿，转角那一刻，孩子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抽搐。母亲惊恐地低头，却只看到怀中那温热的生命在她怀里一点一点融化，骨骼塌陷，血肉溢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尖叫着跪倒，双手捧着血泥崩溃痛哭。
街道上，一具具残骸堆叠在瓦砾间，废墟上依旧残留着“芙蓉名妆”的招牌，风中摇晃。曾经香艳繁华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却已无人欣赏；热闹街区如今只剩焦灼的血臭与骨肉焦痕。
人群崩溃了。
“是你！你这个恶魔！！”
“你把我们都害死了！！”
“杀人犯！！——”
一波接一波的怒火从人群中涌起，他们的眼神失去了理智，只剩疯狂与绝望。所有的仇恨，如潮水般向余衡压来。
而余衡，站在断壁残垣中，目睹着自己亲手开启的末日。
他喃喃地，几乎用气音自言自语道：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这座昔日灯红酒绿的芙蓉站，如今却成为了炼狱人间。他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满脸血污，眼神一片空茫。
明明是为了拯救人，
明明是为了正义，
明明是为了让那些痛苦的人们获得解脱——
可到头来，自己却亲手按下了那末日的按钮，成为整个芙蓉站毁灭的刽子手。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余衡捂着头，跪倒在满地血迹与灰烬之间。他的嗓音嘶哑，像是要撕裂喉咙。四周的怒骂声紧随而至，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畜生！！”
“就是他！！是他害死了我们所有人！！”
“杀人凶手！！”
有人抡起拳头砸向他，有人挥脚踢在他背上，还有人抓着他的衣领疯狂地咒骂——他毫无还手之力，被随意地推搡、踩踏，像是废墟里的一块残砖破瓦。
在被围殴中，他的身体像是一团破布般被掀倒在地；而他却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经提前被抽离了这副皮囊。
绝望，宛如一张看不见的巨网，在不声不响间裹住了他。黑暗悄然涌入，轻而易举地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光明吞没——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寂的空壳。
就在那一刻。
人群的混乱中，一道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像穿过重重迷雾的光束，轻轻唤住了他的神志。
“余衡。”
“你看我，像什么？”
那声音不高，却极其清晰，在动荡的天地间，如钟鸣般唤醒了余衡心底深处的某种记忆。
他缓缓抬头。
视线一片模糊，但他依旧看到——
在飞扬的尘土与烈火残焰之间，一道身影立于不远处的高台残垣之上。
是陆晋。
他依旧穿着那件南极队员的外袍，背对着余衡，逆着天际最后残留的光辉，仿佛整个世界的焦点都凝结在他一人之身。
风吹过，他的衣摆飘扬，像是一道沉静的帷幔，也像是黑暗中为人指路的旌旗。他的神色没有悲愤，也没有责怪，只有温和而坚定的平静。
那一瞬间，
余衡心中本已冰封的内核，仿佛被某种巨力撞击了一下。
他低声说道：
“我觉得你像鹿。”
陆晋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下一刻，四周的天地仿佛应和了余衡的这句话——
无数细碎的光点从四方汇聚而来，像星辰碎屑般朝着陆晋飞旋。那些光点轻柔地环绕在他周围，缓缓托起了他的身体。他的双足离地，袍袖轻扬。
从他的额顶，长出了两支莹莹发亮的鹿角，淡绿色的神光如流水般萦绕在他身边，将他的身形照得圣洁而宁静。
陆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无数温暖的光线自他身体之中流出，像溪水一般倾泻下来，洒在这片被战争与痛苦侵染的土地之上。
焦黑的地面被一点点净化，哭泣的婴儿平静下来，血迹慢慢褪去。人群中的惊恐与仇恨，也在这光辉中悄然散去。
这一刻，大地仿佛被治愈了。
而鹿，就那样静静悬浮于天地之间，像一尊神祇，赐予希望与慈悲。
几万年之后，一则传说中写道：
“曾有一头神鹿，在边陲的一座小城现身。
他以圣光净化了恶意与仇恨，挽救了那座因人祭与混沌所缠绕的城镇。
在他与同伴离开之后，小城曾短暂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情与光辉。
然而——”
“失去了祭祀塔，失去了混沌的馈赠，失去了依赖苦难而维系的秩序之后，
小城依旧逐渐、逐渐走向了衰亡。”
在一颗偏远而寂静的星球上，一座黑方碑如此记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