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依旧,相对而言,距离战场甚远的诺克萨斯帝都却要安静许多。
诺克萨斯帝都破旧的皇帝宫殿外,一道曼丽的身影缓缓朝宫殿走近。卡特琳娜,近似完美的女人,也是整个诺克萨斯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卡特家族则是仅次于诺克萨斯大统领所在家族的世袭家族。
多年前,军阀、民族还有危在旦夕的帝国,觊觎着卡特家族所在山脉的富饶,都曾妄图颠覆卡特家族。
但没人能够攻破卡特家族的坚壁。这个家族就像涌近的浪头,把所有敌人都拍碎在岸边。
从此,卡特家族被称为诺克萨斯三大家族之一。
卡特琳娜高昂着头,独自一人登上了宫殿外的阶梯。
台阶上每隔三级,就会有制服笔挺的守卫站在阶梯两侧,但她不为所动,目不斜视。
虽说这是卡特琳娜第一次来到帝都宫殿,但她不想流露出丝毫的震惊;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才会目瞪口呆。
她是卡特家族的人,身体里流传着世代为侯的高贵血脉。
阶梯两侧的卫兵身着黑钢甲。锻造铠甲的矿石就来自她的家乡:铁刺山脉的地底。
诺克萨斯所有最好的板甲都源自这座山脉的深处。早在达威尔成为国王之前,她的故乡就被诺克萨斯人征服并纳入了帝国的版图,之后就一直如此。
红色的旗帜在干燥的晚风中舒卷,目送卡特琳娜继续登梯。热风中掺杂了煤烟和工坊的气味。
诺克萨斯没有一座锻炉是冷的。
巨大的宫殿浮现在她眼前,暗沉森然,咄咄逼人。
在卡特琳娜的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道稍微瘦小的身影,卡西奥佩娅。——在卡特琳娜看来——卡西奥佩娅总是用一副冷漠、无感的面具把鄙夷藏在心底。
卡特琳娜虽然只比卡西奥佩娅早出生几分钟,但也因此卡特琳娜要离卡特家族的爵位更近两步。卡特琳娜十分清楚自己的位置。
外表上看,两人显然是一对双胞胎。
同样的高挑曼丽的身材和完美无瑕的体态,还有同样由家族血脉赐予的冷酷眼神,再加上出身贵族的傲然举止。
姐妹两的黑色长发都编成了精致密实的辫子,脸上文有棱角分明的刺青,铠甲外面罩着岩灰色的斗篷。
她们登上了阶梯顶端。随着一阵扑翅声,一只乌鸦从他们头顶掠过。
卡西奥佩娅差点儿缩了一下头,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这算是噩兆吗,姐姐?”
她看到卡特琳娜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给诺克萨斯纳贡,还给他们的士兵造盔甲,”卡西奥佩娅没好气地说道,几乎都没打算在守卫面前掩饰音量。“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活命,卡特琳娜心想,但她没有说出口。
两名全身板甲的士兵已经在宫殿金属大门外等着了。
他们握紧斧头长戟,原地立正。
卡特琳娜看见两人胸甲上有三处凹口,外罩暗红色的斗篷——这两人不是普通的卫兵。
“崔法利军团的。”卡特琳娜轻轻吐息,平时的气势和傲慢一扫而光。
在一个杀人者遍地的国度,崔法利军团是最受人们敬畏的名字——不论敌友。据说只要他们出现,城邦和国家宁可屈膝投降也不愿与他们在战场上较量。
看来,两处战场比想象中的还要残酷?
“这是他们的礼节。”卡特琳娜说。“来吧,妹妹。该亲眼见见这所谓的‘三人议会’了。”
每个人进入谒见厅以后都会首先看到诺克萨斯先皇们的王座。
这是一个巨大的物件,由一整块黑曜石凿刻而成,粗糙而且棱角分明。
数不清的旗帜垂在旁边,高大的立柱形成尖锐的角度,烛台上燃烧的蜡烛,一切都在将来宾的视线引向王座。
它是整个空间唯一的主宰。不过王座上空无一人。
“崔法利议会,”卡特琳娜的父亲杜卡奥的首席参谋告诉她这个名字。
“意思是三人一起,每人代表一种力量——远谋、武力和狡诈。这套设想的意义在于,单独一个人可能会因为无能、疯狂或腐化而使诺克萨斯灭亡,而三个人的话就总会有两个人能压制失控的个体。”
卡特琳娜觉得这个概念很有趣,但并没有经过任何实践的检验。
大厅感觉很宽敞,足以容纳一千人谒见,但现在却空荡荡的,只有王座脚下的高台上坐着三个人影,围在一张简约的大理石桌前。
两个阴森沉默的崔法利军团战士陪同卡特琳娜和卡西奥佩娅走向这三人。
他们的脚步在冰冷的地面上敲出尖锐的回响。
正在低声讨论的三人随着卡特家族的子嗣走到近前便停止了交谈。
他们坐成一行,像三位法官一样面对着走上前来的使者。
其中两人名声在外,卡特琳娜认得。第三个……没人真正认识。
坐在中间,一双鹰眼目不转睛的是斯维因——大名鼎鼎的远谋之人,诺克萨斯大统领。
他的凝视意味深长,先是压向卡西奥佩娅,然后是卡特琳娜。
卡特琳娜强忍着不去看他外套下的左臂。
听父亲说,他这条手就是在不久前艾欧尼亚侵略战败北的时候,被艾欧尼亚上一个用刀的叫艾瑞莉娅的女子斩断的。
也真因为如此,这这场战争的焦灼,才有了这场“三人会议”。
他右边坐着德莱厄斯,传奇的诺克萨斯之手,精英崔法利军团的领袖,指挥着整个帝国的军队。他是武力的实体化身;相比于斯维因的正襟危坐,德莱厄斯则散漫地靠在椅背上,带着铠甲手套的手在椅子的木质扶手上敲着鼓点。他双臂粗壮,表情严肃。
第三个人——人们称其“无面者”,完全是个谜团。
这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从头到脚都裹在层叠的宽大长袍里。
此人还戴着一副毫无表情、目光冰冷、质地光滑的黑色面具,就连露出眼睛的小洞也有黑色丝网遮挡,完全遮蔽了此人的身份。
这人的双手也没有外露,全都藏在厚重织物的袖子中。卡特琳娜觉得自己在面具上隐约看到了女性特征的影子,但也可能只是光线的问题。
德莱厄斯难以察觉地抬了一下下巴,护送他们的两名军团士兵便用披甲铁拳敲在胸甲上行了军礼,后撤六步,把卡特琳娜和卡西奥佩娅单独留在了崔法利议会面前。
“请坐,”斯维因一边说,一边示意自己对面的两把椅子。
“我还是站着吧,统领大人。”卡特琳娜回答。
“由你自便。”
这位统领大人的身上有某种不容抗拒的胁迫和强势,卡特琳娜可以确定……即使他是个正在步入暮年的瘸子……
“卡特琳娜,卡西奥佩娅。帝国王爵杜卡奥的两位女儿。”他继续说道。“卡特山脉到这里山长水远。两位想必不是来寒暄的吧。”
“我此行带着父亲的封章,”卡特琳娜开口说。“以我父亲的名义交涉。”
“那就快说吧,”德莱厄斯的声音就像是战场在警告敌人时的低吼。“不用礼数。这里是诺克萨斯,不是什么贵族宫廷。”
他的口音粗糙土气,并不像斯维因那样有教养。粗鄙的口音。卡特琳娜几乎可以听见卡西奥佩娅的冷笑声。
“数十年来,卡特家族始终恪尽职守,”卡特琳娜开始说了起来,特意加重了自己的贵族口音,或许此时表现出高人一等并不明智。
“我们的黄金供养着帝国的征战讨伐。我们的钢铁保护并武装了帝国的战团。也包括崔法利军团。”
德莱厄斯不为所动:“卡特家族的矿石能造出最好的护甲。我不会给崔法利军团配发别的东西,你们应该感到自豪。”
“我们的确,感到自豪,新的王。”艾丽莎说。
“我不是王。更不会做新的王。”
斯维因微笑着举起一只手。“他的意思是,在诺克萨斯,没有人生来就比别人高贵。一个人获得地位靠的不是血脉而是功绩。”
“那是自然。”卡特琳娜立刻改口,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
“我们像奴隶一样在大山底下的黑暗矿洞里劳作,”卡特琳娜继续说。“每天我们要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搬上巨大的货箱车队,换回空荡荡的新货箱。我们甚至都喂不饱自己的——”
“哦?是吗?”斯维因大声打断了他,提起一边眉毛。“请让我看看你的手掌。”
“什么?”卡特琳娜惊讶地说。
“把手伸出来,小女子。”德莱厄斯说着,上身向前探到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让我们瞧瞧你在山岭要塞地下黑暗的矿洞和灰尘中辛苦劳作的双手。”
卡特琳娜抿紧了嘴,不想被牵着鼻子走。
德莱厄斯哼了一声。“一辈子没受过一天苦,你没有。她也没有。你们俩身上的茧子肯定不是因为干活儿磨出来的。”
“岂有此理,我可是……”卡西奥佩娅开口了。
但卡特琳娜把手轻放在她肩膀上。她愤怒地耸了耸肩,但明智地转换了话题。“山岭的血液就要被吸干了。”
这一次卡特琳娜的声音更有分寸。“这样的开采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这对谁都不好——对我们不好,对诺克萨斯军队当然也不好。必须有所减免。”
“告诉我,杜卡奥的子嗣,”斯维因说,“卡特家族派出多少战士为诺克萨斯而战?大概数字。每年。”
“没派过,大人。但这并不重要。我们的人更适合在矿洞里效力,而且我们还要防守北方边境的野蛮人进攻。这是我们对诺克萨斯的主要价值。”
斯维因叹了口气。“有那么多行省、城邦和国家归附于诺克萨斯,唯独只有卡特一家,不派士兵加入我们的军团。你们不为诺克萨斯流血。你们从来都没有为诺克萨斯流过一滴血。这样的减免还不够吗?”
“不够,”卡特琳娜一口回绝。“我们受父亲所托前来重新商讨什一税,否则卡特将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在诺克萨斯帝国中的位置。”
房间凝固了。甚至德莱厄斯的手指都停下了敲打。
卡西奥佩娅已经面无血色。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眼下这个转折是她之前万万没有料到的,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她感到天旋地转。无面者仍然平视着她,光滑的面具之下神秘莫测。
“我知道了,”斯维因终于开口。“我认为我已经了解你父亲派你们来的真正目的了,但问题是……你们了解吗?”
卡特琳娜对卡西奥佩娅点点头。“呈上去,”她命令道,眼中闪烁着愤怒。
卡西奥佩亚深吸一口气,向前呈上一个卷轴盒。她颤抖着手,解开末端的挂钩,滑出一卷古老的羊皮纸,上面写着精细复杂、棱角分明的厄诺克萨斯文。上面印着卡特家族的封章和诺克萨斯的血红纹章。
她把羊皮纸铺在桌子上展平,然后退回到卡特琳娜身旁——比她靠后半步。这是卡特家族地区习俗中她应处的位置。
“八十七年前,卡特家族归附于诺克萨斯的治下,”卡特琳娜说,“我们的先祖放弃了主权,臣服于诺克萨斯王座——也就是我眼前这个,现在空着的王座。”
德莱厄斯冲她低吼。“然后呢?”
“条款很清晰,如你们亲眼所见,关于我们所宣誓盟约的对象。最后一个坐在王座上的人前几天刚刚死了。”卡特琳娜一边说,一边示意石台。“在我父亲看来,在达威尔死后。这张纸已经作废。卡特家族本没有义务继续缴纳任何税赋,而由于信誉使然,并未中断。由此,若我们提出的减免无法达成,卡特家族别无选择,只能脱离帝国。卡特山脉地区将不再由我们负责把守。”
卡特琳娜想要看向别处,想要逃跑,但她发现自己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等待着议会的回应,是的,达威尔死了。父亲杜卡奥听到这个信息后差点崩溃了。诺克萨斯的皇帝,被人刺死在王座之上,就在诺克萨斯面对德玛西亚的战争和入侵艾欧尼亚之时。
“历史只会记住胜利者。”德莱厄斯警告他说,“顺应诺克萨斯,你就会名留青史。忤逆我们,你将被碾碎并遗忘。”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攻破过卡特家族的城堡。”卡特琳娜说。“我们的父辈们是自愿向诺克萨斯敞开城门的,不要忘了。当时没有流血。”
“你正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杜卡奥的子嗣。”德莱厄斯指了指卡特琳娜和卡西奥佩娅身后不远处的两名战士。“只需要两个崔法利军团士兵,就能大摇大摆地走进你们宝贝的卡特城堡,占为己有。我甚至都不需要亲自跟着。”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的话,两位军团士兵用长戟的末端猛凿地面,落雷一般的声音回荡在厅中。
虽然卡特琳娜对此嗤之以鼻,但德莱厄斯的自信却震住了卡西奥佩娅。德莱厄斯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
“够了,”斯维因一边说,一边挥了一下手。“具体是什么样的减免,说来听听。”
卡西奥佩娅和卡特琳娜离开宫殿的时候,银色的月亮已在夜空的轨迹上划过顶点。她们走向附近的一处宅邸,这里是她们在帝都的行动基地。
卡特琳娜一言不发,陷入沉思。她的心口郁结着一种不安,但她的妹妹卡西奥佩娅却因刚才与诺克萨斯统治者们的会面而显得意气风发。
“斯维因一定会同意我们的条款!我打包票,”卡西奥佩娅开始滔滔不绝了。“他知道卡特家族对于帝国太重要,不能让我们关上大门。”
“你疯了吧,”卡特琳娜咕哝道。“我们刚进去,你就威胁他们?这就是你的计划?”
“这是父亲的计划。”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过?”
“如果跟你说了,你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卡特琳娜回答。“只有蠢货才会干这差事。说不定,我们已经把自己送进了下一场绞肉机角斗……”
“如果我们说服了斯维因,那么只需要再争取到一个人,就能承认我们的条款了,”卡西奥佩娅似乎完全没听到她的顾虑。“这就是崔法利议会的运作方式。他们的领导层不会陷入僵局,任何事务只要有两人达成一致就可以通过。”
“德莱厄斯永远都不可能同意。”
“德莱厄斯就是条自负的疯狗。他觉得随便派两个人就能占领卡特城堡?哈!不过恐怕你说得对。既然他反对,那么就只剩下无面者了。我们未来的发展,就看面具后面那个人把票投在哪边了。”
“那我们就只能等待命运的结果了。”卡特琳娜的声音里夹了一丝苦涩。
卡西奥佩娅的眼神中闪着危险的光。“不一定。”
随着她开始说明计划,卡特琳娜感到自己的心又抽紧了一些。
距离破晓还有几个小时,但卡特琳娜已经感到热不可耐。她迅速而安静地穿行于都城的街道。一支卡特家族的卫兵特遣队跟在她身后,她头戴紧致的黑钢盔,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已被汗水打湿。
一行共十二人,在盔甲外面披盖着斗篷和罩帽。每个人都带着重十字弩,腰间捆着刀剑。在这座城中,很容易看到来自帝国各处的全副武装的战团;谁都不会因为他们的武器而提高警惕,但即便如此,卡特琳娜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似乎有人正在监视他们。
而且,更说不清的是,她感觉这个监视者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诺克萨斯的街巷狭窄扭曲,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将攻破外城墙的敌人陷于不利。家家户户的平整屋顶都建造了垛口,如同城堡的防御工事,任何士兵都可以占据高地发起攻击。
卡特琳娜紧张地看着黑黢黢的房檐。上面说不定藏着什么人,记录着他们的行踪。他们很可能正在自投罗网……
头顶掠过一阵黑色羽翼的拍打声,她立刻急停,将一对锋利的短匕首猛地挥向高空。她暗骂自己如此紧张,然后示意家臣们继续前进。
“这主意糟透了。”卡特琳娜对自己说。离开宅邸后,这话她已经说了不下二十次。
她对父亲也说了很多遍,竭尽全力地想要阻止这次行动,但卡西奥佩娅已经下定决心。
这是父亲的意思,卡西奥佩娅亮出了底牌。
他们要么带着新的条约回家,要么就别回家了。没有其他选择。
现在卡特琳娜终于有时间消化一下这件事。
是斯维因和诺克萨斯之手还有那位无面者,他们杀了诺克萨斯的皇帝达威尔?他们定然密谋了许久,久到一个帝国的王能这么轻易的被人刺杀。
而“三人会议”是斯维因和德莱厄斯早就计划好的,诺克萨斯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