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敛去的瞬间,失重感骤然消失。姜晓莹的脚猛地踩在了实处,坚硬、冰凉,带着某种熟悉的触感。不是滚烫的沙粒,而是——水磨青砖?
刺目的白被更刺目的光取代。不是沙漠的夕阳,而是无数盏悬浮在头顶的、惨白冰冷的灯带,将周遭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她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刺耳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广播声浪猛地灌入耳朵:
“请各位游客保管好随身物品,有序参观,不要拥挤!前方即将到达珍宝馆区域…”
游客?珍宝馆?
姜晓莹猛地抬头,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
眼前,是望不到头的、由金属栏杆隔开的S形人流通道。通道两侧,是高大得几乎要刺破屋顶的朱红宫墙,墙皮斑驳,透出历史的厚重与森严。头顶,是纵横交错的巨大钢梁结构,支撑着覆盖着透明顶棚的宏伟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无数电子设备散发的微弱热气混合的复杂气息。
这里是…故宫?不,是故宫的珍宝馆入口!她那块电子表临死前疯狂闪烁的坐标!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
左手边,纪明江正撑着冰冷的金属栏杆,玄色锦袍的下摆还沾着沙粒,此刻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他脸色苍白得吓人,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那双总是淬着冰渣的鹰眸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投入未知深渊的、野兽般的警惕。他死死盯着通道尽头那金碧辉煌的九龙壁方向,仿佛那里盘踞着洪荒巨兽。
右手边,傅泉站得笔直,腰间的刀鞘依旧空悬。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穿着怪异短衣短裤、举着闪烁小方块(手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人群;头顶嗡嗡作响、拖着长长电线、眼睛(摄像头)闪着红光的“铁鸟”;墙壁上巨大刺眼的、会动的“画”(电子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身体绷紧,处于一种随时会暴起伤人或拔腿逃离的临界状态。
而雪狸…
姜晓莹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雪狸!
那只燃烧成光焰、射出幽蓝火箭的雪狸,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道诡异的血痕消失了,皮肤光滑,仿佛从未受过伤。只有手腕上,那枚彻底黑屏、表壳焦糊裂开的塑料电子表,无声地证明着沙海中的一切并非幻觉。
“看!快看那边!”
“哇!古风cosplay!好专业!”
“是在拍戏吗?摄像机呢?”
“那男的好帅!衣服质感绝了!”
“旁边那个侍卫小哥眼神好凶…”
“那只猫呢?预告片里不是有只超仙的蓝眼白猫吗?”
周围举着手机拍照录像的游客议论纷纷,好奇、兴奋、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密密麻麻地钉在三人身上。闪光灯此起彼伏,咔嚓声不绝于耳。
纪明江的额角青筋猛地一跳,他缓缓转过头,冰冷的视线扫过那些举着“方块”对准他的陌生人。那眼神,带着久居上位者被蝼蚁冒犯的震怒,以及一丝…对未知“法器”的忌惮。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按腰间的剑柄,却按了个空——佩剑在穿越白光中遗失了。
傅泉的反应更快一步,他身体微侧,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纪明江斜前方半步,右手虚握,仿佛随时能从空气中抽出那柄消失的玄铁短匕。他的目光锁定了离得最近、几乎要把手机怼到纪明江脸上拍特写的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被傅泉眼中那毫无温度的杀意吓得一哆嗦,手机差点脱手。
“让开。”纪明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穿透力,压过了嘈杂的人声和广播。那是一种命令,不容置疑。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哇!台词功底可以啊!”
“入戏太深了吧?”
“好强的气场…”
混乱中,一个穿着藏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扩音喇叭的故宫工作人员挤了过来,眉头紧锁:“哎哎哎!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这里是参观通道,不能停留!更不能影响其他游客!拍戏有拍戏的区域,证件拿出来看看!”
工作人员的目光扫过纪明江和傅泉身上明显价值不菲、做工考究得不像戏服的古代装束,又落在姜晓莹身上那套皱巴巴、沾着沙尘酒渍的粗布奴婢服上,眼神充满了怀疑和不耐烦。
纪明江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虎。傅泉的肌肉绷得更紧了。
姜晓莹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完了完了!要被抓去派出所了!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扰乱公共秩序”、“奇装异服”、“疑似精神病”等可怕字眼。电光火石间,她猛地一步上前,脸上挤出这辈子最谄媚、最狗腿的笑容,对着工作人员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大哥!大哥息怒!误会!天大的误会!”她声音拔高,带着哭腔,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们不是拍戏的!我们是…是搞行为艺术的!沉浸式体验!对!沉浸式体验古代…呃…流放犯人的艰辛!”她一边胡扯,一边偷偷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旁边还处于震惊和暴怒中的纪明江,拼命使眼色,又飞快地扯了一下傅泉的袖子。
纪明江被她撞得眉头一皱,眼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傅泉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接收到姜晓莹那“求配合,不然大家一起完蛋”的疯狂眼神,他紧绷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松弛了半分,只是那眼神依旧冷得像冰。
“行为艺术?”工作人员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尤其是纪明江那身气度不凡的王爷装扮,“体验流放?体验流放体验到珍宝馆门口来了?我看你们是想搞事情吧!证件!身份证拿出来!”
“身份证…身份证…”姜晓莹急得汗都下来了,突然灵光一闪,猛地指向纪明江,“大哥!您看这位!他…他失忆了!脑子被沙…被门夹过!什么都不记得!证件全丢了!这位是他的护卫,贴身保护!我是…我是他的…他的生活助理!对!助理!我们…我们这就走!这就离开!绝对不添乱!”
她语无伦次,一边说一边推搡着纪明江和傅泉往人流的反方向挤,同时对工作人员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马上走!马上消失!”
纪明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脸色黑如锅底。傅泉则像一尊移动的冰山,沉默地跟着,锐利的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试图靠近或举起手机的人。
工作人员看着他们狼狈逃窜(在姜晓莹的拖拽下)的背影,又看看周围举着手机拍得不亦乐乎的游客,烦躁地拿起扩音喇叭:“行了行了!都散了!别围着了!注意安全!保持秩序!”
姜晓莹拉着两个“古代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挤出人潮汹涌的珍宝馆入口区域,拐进一条相对僻静、通往西六宫方向的夹道。红墙高耸,隔绝了大部分的喧嚣。
她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感觉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纪明江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行、为、艺、术?流、放、犯、人?”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傅泉沉默地站在一旁,手依旧虚握着,目光却投向了夹道尽头,那里隐约传来另一种人声鼎沸。
“不然呢王爷!”姜晓莹也豁出去了,压低声音吼道,“等着被当成猴看?被抓去衙门?这里是紫禁城!是故宫博物院!是…是现代!二十一世纪!不是你的王府!也不是葬风沙海!我们穿越了!懂不懂?!雪狸把我们送过来的!为了找那只该死的蓝蝴蝶和钥匙!”
“穿越”二字像重锤砸在纪明江心上。他环顾四周,高耸的红墙,琉璃瓦顶,飞檐斗拱,格局依稀是紫禁城的模样,却又处处不同。冰冷的灯光,刺耳的广播,怪异的服饰,会发光的“法器”(手机)……这一切都在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认知。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死死锁住姜晓莹:“雪狸呢?”
姜晓莹眼神一黯,摇了摇头:“不知道…白光过后,它就不见了。”她抬起焦黑的手表,“只有这个‘死’了。”
就在这时,夹道尽头的人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极强的喧闹:
“家人们!老铁们!火箭刷起来!关注点一点!”
“感谢我榜一大哥送的超跑!给大哥比心!”
“看见没!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宫!阴气森森!有没有觉得后背发凉?觉得凉的扣1!”
三人循声望去。
只见夹道出口处,连接着一片稍显空旷的宫院(疑似某处冷宫区域)。院中,一群穿着奇装异服、举着带伸缩长杆的自拍设备(自拍杆+手机)的人,正对着镜头或激昂慷慨,或搔首弄姿,唾沫横飞地喊着什么。他们周围还围着不少举着手机拍摄的路人。
而在那群人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着一个简陋的小摊。
摊主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夹克、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头。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铺着一块半旧的蓝布,布上零星摆着几件粗劣的“古董”工艺品:生锈的铜钱串、画工拙劣的鼻烟壶、几块颜色浑浊的“玉石”……摊子旁边,立着一个褪了色的硬纸板牌子,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
**【祖传手艺,代写文书,指路迷津,价格面议。】**
老头的头微微低垂着,像是在打盹,对旁边震耳欲聋的网络直播叫卖声充耳不闻。
当姜晓莹的目光落在那老头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脊,以及那块写着“代写文书”的牌子时,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槐树巷口…白胡子老头…张翁?!
她下意识地看向纪明江和傅泉。
纪明江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早已死死钉在那个佝偻的身影上。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旁边几米外一个举着手机直播喊“老铁666”的主播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疑惑地扭头看了一眼。
傅泉的手,第一次真正地按在了腰侧本该悬挂刀柄的位置,身体微弓,像一头发现了致命猎物的豹子。
喧闹的直播声浪,冰冷的故宫红墙,角落里那个仿佛沉睡的佝偻身影……空气在这一刻凝固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