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鹫洞天是西鸠摩世家的总坛所在。
百塔千楼万佛窟,足见其恢宏雄阔,对比起北紫府家的云生海楼显然阔气不少,毕竟是一栋楼和千栋楼的差别;东枯山家族的陶俑陵和黑树林就不用说了,完全被吊打。也就南净瓶世家的一个海岛能堪堪较量。
虽然装修格局体面,但在地理位置上却要吃亏不少。西鸠摩世家的开山鼻祖名叫大悲勒,在当年是一个负责翻译经籍的僧人,从师于龟慈佛国,经常要在西域和河西四郡之间往来。因此这百塔千楼万佛窟,就建在了荒僻的大沙漠里,与大穆国都相去两万八千里——
两万八千里!那些从中土跑来求学的弟子,不知得跑死多少头骆驼。
“骆驼是什么?”听完我夸张的描述,魏莲屿不自禁地发问道。
此时此刻,我们正驾着黑马去病,雷霆万钧地赶往那大漠中的佛窟城。
“一种动物,背上长两个大疙瘩。”我举起手在身前比划,凭空作了一条二起二落的双峰曲线,“在太子殿下那边,这东西叫‘舟马’。”
魏莲屿点点头:“既然这么远,就不能去分坛吗?总不至于全跑到沙漠里修炼吧。”
我略沉吟了一下,道:“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嗯?”
“一般来说,只有内门子弟才能到灵鹫洞天修炼,相应的,也只有国品级的活动才会关联到他们的总坛。”
说罢,我看了看魏莲屿亟待解释的眼神,附嘴道:“国品级,字面意思。自己理解。”
魏莲屿眉头瞬间蹙起:“燕世寰同学,我觉得你最近对我越来越不尊敬了。”
我:“嗯,准确的时间点是在知道你是个被追杀的落魄太子之后。”
魏莲屿无奈笑道:“娘嘞能不能不要这么现实!想想你当初拘谨矜持的时候多可爱——现在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尽说些膈应人的话。”
闻言,我怔了一怔。
魏莲屿倒是没注意到我这一细微变化,话锋一转,继续问道:“这个义卒围猎是国品级吗?”
“隔一个季度就举行一次的活动,你说呢?”我恹恹地回应,意识有些走散了。
“所以说,这回的这个围猎行动,颇有些不寻常喽。”魏莲屿思忖着。
何止是不寻常。
围猎本就是个闲散活动,那些精怪,本该是由各大神祇世家派出弟子清理的,有时人手不够,这才从外界征募义卒。
不管义卒成绩好坏,最后实际的猎数都是由各家族的外地分坛批审的,批审步骤粗糙无比,这也是我为何敢用竹灵搭配吊死鬼,来冒充青竹髑髅的原因。那帮批审职员不会在这上头耽误他们打麻将的时间。
纵有那么一两个在围猎中成绩斐然的,被主管校尉青眼识中,入了家族门内,也只能是在分坛底层供职。
撑死能像我谋划的那样,跳槽到别的底层机关——从禁卫部门到售卖部门,但也是在底层。
绝无触碰总坛门槛的可能。
疑窦丛生,但此时占据我脑海的,却不是这个。
魏莲屿:“罢了,反正混进他们的机关有一千种法子,不非得走这条门路。”说着,他双手环到脖后作枕,仰面躺下。
我看着他:“刚刚你说,我说话膈应人?”
魏莲屿侧目觑了一下我:“咋了,生气了?也是,我们燕公子应该从小到大没这么被人说过吧,毕竟出生钟鸣鼎食之家——这个成语是不是这样用来着?”
确实没人说过。
我转首看向窗外。天色已暮,涌动的云海中,一片薄薄的月影,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是跟他太过熟络了,两日朝夕相对,以至于忘了分寸——
还是我口舌本就如此。
只是这二十年来,左右迎合,虚与委蛇,没了说自在话的机会。
我叹了口气,既感到令人烦躁的纠缠,又感到一阵久违的舒畅。
“月色挺美啊。”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 ······
月至中天时,去病下方的旷野大漠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窟城。
石窟城中塔楼林立,灯火煌煌,诵经声旋天而上,播至大漠四角。
终于到了。
魏莲屿作一口哨,去病当即停止振翼,双翅铺开,势头往下逆风滑翔。
下降到百丈之空时,石窟城忽有宏大钟音发出,覆盖百里,犹如一口洪钟当头罩下——是东南西北四处恩钟齐齐敲响。
“亥时了。”我分辨钟音说道。
降到五十丈之空,只见石窟北面一字排开三个硕大佛头,重如山丘,都是螺发肉髻,睫如牛王,目色绀青,唇间四十平等齿开,出来三扇古枣门户,正是东北、正北、西北三处城门。
再降下去,视野收窄,但看得更是清切。只见那佛头的顶上肉髻有灯火隐现,蚁影爬动,细看之下,原是那凸凸顶立的肉髻便是御关的城门楼!
统共三千三百个肉髻,就有三千三百个门楼,里面爬动的蚁影,正是奔走巡逻的士卒!
魏莲屿登时也看得呆了,咂舌道:“老爹常说人间壮阔人间壮阔,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我笑侃道:“你这还只是看了个城门。真到了里面,那才是人间壮阔的所在,都堪比前朝国都长安城了。”
黑马去病俯冲而下,直到二十丈之空时才堪堪收住。我们已到了正北城门跟前,一抬眼,就能看见那螺发佛头半阖不阖、似笑非笑的眉眼。
我站起身,直起腰,气沉丹田,面对那正北佛头顶上一千一百个城门楼,直接发吼道:
“!!!来提请义卒审批的!!!望开城门,告知门路!!!”
话音一落,便被大漠的风沙席卷而去,在这十箭之地阔大了十倍百倍。
“你这样喊有用吗?”魏莲屿疑惑地看着我。
说实话,不知道。
以前来这里,都是城门大开、红毯铺到千里之外,特修亭阕百座,供城中成千上万名修士出来迎接。
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前来,还是头一回。
“大穆王朝有宵禁制度,灵鹫洞天也不例外。”我面色自若道,“不闹出点动静的话,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魏莲屿:“那为啥不能等到白天城门开了再进去?”
我:“你想在这个沙漠上待整整一晚吗?”
魏莲屿转头环视了一圈,脸上神色依旧不解。
我:“可能你觉得这个地方跟酆都的气氛没什么差别甚至还感到有些亲切,但体谅在下刚死了一个多月,还没完全适应孤魂野鬼的身份,还是比较想找个暖和光亮的地方过夜的。”
就这数言之间,黑马去病已贴近地面,前脚先探,往前深深浅浅踩出了十余个沙印子,这才找准了落脚点,稳稳驻足下来。
然而那正北门一千一百个肉髻门楼依旧没有动静。
魏莲屿:“不会压根不想理你罢。”
我:“等着。”
果然,三弹指刚过,便见螺发佛头顶升起一串冲天火光,直直起到三十丈空,突然方向调转,向我们的方位飞射过来。
“是升龙火。”我伸手挡住迎面扑来的炎热,“交给你了,太子殿下。”
“就会使唤我苦力。”魏莲屿嘟囔一句,踏前一步,“要咋滴,把火熄了?”
“不,反弹回去。”我迎着火光勾唇笑道,“火里是一颗空心流星弹,那不死皮做成的义卒通牒还在吧,塞进去,然后把这火还给他们!”
“明白!”魏莲屿作一冲势,下一瞬已消失不见。
再见他的身影,已是在十丈之空,与骤然下落的飞天火球仅一步之遥。
不见他动手,也不见他掏出通牒,只是乍然间出现一股森冷的黑气,霎眼间裹住了火球。
火势不灭,反而更旺,且跟受了无形之力的反拨一样,方向回转,雷霆万钧地往城楼方向掠去。速度比来时快了十倍。
一眨眼,魏莲屿已立在我身边。
“帅。”我赞道。
“自然,不给你丢脸嘛。”魏莲屿骄傲地应和道。
西鸠摩的阍军们大多脾气暴躁,这我早有耳闻。能动手,决不动口;能动炮,决不动刀。刚刚那发升龙火,没有攻击之意,只起警诫效用:宵禁时刻,禁止喧闹,管你说的是什么。
不过这炮火还是有点人道色彩的,沙漠夜冷,往往生火困难,这升龙火落下来,正好能供暖。许多在城门关闭后到此的武卒,为了求个过夜的火源,往往通过这种方式。凑合过一晚,等翌日门开了再进城。
我不想等,所以剑走偏锋。料来那些暴躁的阍军没见过这样挑衅的,肯定恨不得跳下门楼,把我丢牢里去。
在干燥铺满稻草的大牢里过夜,比在这沙漠要好上一些。
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果然,升龙火回射不到一里脚程,那百千肉髻门楼中便出来一道黑影,月下倏忽一闪而过,直接拦在了龙火跟前。
火焰蹭地熄灭。
那人抓着一颗焦黑的空心流星弹缓缓落到地面。遥遥望着,是一个阍卒,顶系襥头,枣红色脸,一件锁子甲。与我们相距两箭之地。
他圆目瞪着我们,脚下踩实后,刚想发话,忽然发觉流星弹里有物,取出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应征义卒的?”他发问道。
“是。”我和魏莲屿双双下了马车。
阍卒在我们两人间扫来扫去,来回打量。
“不知道规矩吗?城中宵禁,不许进城。明天再来罢。”说着,他手臂一挥,将那义卒通牒掷回,“刚刚那手火中取栗使得很妙,如果是有心炫技,那我已赞过了;如果是故意寻衅,劝你们看清楚这是哪里。”
魏莲屿抬手,将通牒接住。
我踏前一步:“我们事态紧急,能否通融一下,让我们今夜就进城。”
阍卒眼神一敛:“什么紧急事态,说来听听。”
“围猎今夜截止。”我掏出乾坤囊说道,“这里面有三千青竹髑髅,我们是来拿第一的。要是因为过了截止时间影响了成绩,那可好生冤枉。”
闻言,阍卒为难地蹙了蹙眉:“这事不归我管。反正你们来迟了,也理该有此后果。”
说着,举步转身,就要离去。
还未等他身子回正,我身后已有一道黑影擦出,疾风一样,挡在了他面前。
“你听人把话说完嘛。”魏莲屿笑着对那枣脸阍卒说道,“这个对我们很重要。”
阍卒全身一悚,脚上功夫率先反应,连滑三下,勾出三道沙沟,瞬间拉出三丈距离,呛啷一声,腰间佩刀出鞘。
“事不过三。”他咬牙道,“刚刚我还是用宾客的礼仪对待你们,可别怪我拿出军人的身份!”
“怎么办。”一回头,魏莲屿已闪身来到我身侧,“这骨头有点难啃。”
“附身。”我冷冷道。
“你附还是我附。”魏莲屿看了我一眼,“我先说清楚哦,要是我附的话,身上法力会被他的肉体限制,到时进去出了什么状况,可不能怪我。”
“我附。”我淡然自若道,“我用他的身体进去,你把中阴身切入隐身状态,阍军的修为低,看不出来的。”
“你们人间能看出我隐身的挑不出五个。”魏莲屿道,“裴斗牛的身体怎么办?”
“一起带进去,就说是在沙漠发现的尸首。”说罢,我猛地一拂袖——
“动手!!!”
对面的阍卒见我做出攻势,已经横刀在胸,准备格挡,然而突然眼前一蒙——是我足尖一扫,激起漫天飞沙,掩盖了他的视线。
等到他视力恢复,我已乍然出现在他身后。
裸露在领口外的黝黑脖颈就在眼前。
“得手了——”我一声断喝,瞄准他的脖颈,就要覆掌而下。
突然间,一阵狂风骤起。
风扑面门,居然出现刀割之感,痛彻血肉。我以为是那阍卒回旋一击,赶忙身子一矮,退步出去。
等到稳住身子,才看清那阍卒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然而半边身子都覆上了一层白色的鳞甲。
“怎么回事!”我突然觉得脸颊剧痛,伸手一摸,竟像触到铠甲一般。
垂手来看,星星点点的白色片状物,杂着脸颊渗出的血迹。
我依稀辨出这是蛇的鳞片。
阍卒也看到了。
他同样往脸上抓去。看到满手的白蛇鳞,登时跟见鬼了一样。
“快进城门!!!”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白鳞要来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