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幡黑轿黑马。
我站在路对面遥遥望着,一时之间有些迈不开腿。
不知道该先出声报下名姓,还是直接走上去掀开那个轿帘。
倒是马车内先有了动静。
“你是在等我先打招呼吗?”
我愣了愣——很年轻的声语。
“啊不是······我以为你还没注意到我,还在想怎么打交道······”我支吾着说道,社交尴尬症瞬间飚到顶点,“我叫燕世寰,是上月望日刚来的新鬼。”
“嗯嗯,你快上来,我有个礼物要给你。”
我又愣了愣——毕竟这是一句在阳间听起来颇为温暖的话语。
“好的,这就上来。”
到了马车边上,恰有一股风带着湿冷的青苔味从东边吹来。
这里是阴阳交合处,阳间的风和阴间的风互相吹来吹去。
现在是阴气大盛的时刻,阴间的气流往阳间走,满满的都是脑髓、血浆、腐肉一类的味道。
如果到了午时三刻,阳气最盛,阳间的风冲灌进来,刚出炉的烤肉煎饼,女人后脖颈的妆粉,初春第一尖掐下的明前茶,各种热扑扑的气味都有。
偶尔还能听到小孩琅琅的笑语。
我死后只闻过一次阳间的风,是刚被押过鬼门关的时候。
想到终于要闻到那些久违的气味,我顿时心下一振,连踩上马车坐板的脚都重了几分。
掀开轿帘,昏沉沉的一片。
往下一看,大咧咧的横躺着一个开胸破膛的死人。
“你好啊,坐。”马车深处,一道清瘦的身影招了招手,向我展示了他左首的位置。
我踮着脚从尸体的左侧挪过,坐到了那个鬼身边。
这时才看清原是个相貌清俊的鬼,朗朗爽爽的,让人想到溪水流过的松石。
他给我指了指地上的死人。
“不用谢。”
我:“?”
“刚死的,那些伤口修一修就好了。你要嫌长得丑,等会儿到簋市找个狐狸精帮忙画个皮。”
我:“这就是你送的礼物是吧。”
他点点头,皱起了眉头:“不然?”
我咽了咽唾,说道:“我能问一下,为什么要送我一个死人吗?”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难道送你一个活人吗,那是违反《大阴律》的,被查出来,十个殿的阎王加起来都救不了你。”
这时我才记起,人死后的状态位于前阴与后阴之间,前阴已了,后阴不明,属于中阴身。中阴身要前往阳间,除非找到躯体附身,否则一被阳间日光灼照,就会烟消云灭。
我:“好,那谢谢啊。”
他:“嗯。”
然后我俩就安静了。
大概四五秒后,他又开了口:“你不附身上去试试吗?”
我看着那死人肚子里拉出来的花白肠子,认真应道:“我想再等等。”
他点了点头,说:“现在阳气正在慢慢生成,我们再等一会儿,等阴阳平衡的时候,再从死门入生门。”
我也点点头,说:“好。”
然后我俩又安静了。
就在这尴尬钻入身上每一个毛孔的时刻,我勉强提起声语,看向他说道:“你叫什······”
话说了半句,突然眼前一暗。
一股突然生起的阴风掀起轿帘,把一张黑色人皮纸糊在我脸上,硬生生截断了我的后半句话。
伸手将人皮纸揭下,拿在手里一看,居然是一张地府悬赏令。
只见黑底纸面上用荧白的尸膏写道:
“急报急报!太子莲屿潜逃入阳!各巡阳鬼差小心留意,看见画象中的鬼,立即带回!立即带回!带回太子莲屿者,赏金三千冥钱!赏金三千冥钱!注意注意,不准动武!不准动武!要是太子有豪发损伤,钓销员工执照!罚款一万冥钱!再不录用!千万注意!千万注意!”
青崖路是阴阳两间通道,每天夜里都有大量要去人间巡逻的鬼差经过,这份悬赏令出现在这里不奇怪。
通文也写得生动醒目,仿佛有人扯着声喉在耳边喊似的。就是搬抄的鬼文化水平不太高,短短几行,就有三个错别字。
还有一点,我苦笑道:
“不能动武的话,要怎么请回来。既然是太子,肯定是普通鬼奈何不得的吧。”
摇摇头,正待要收起来,旁边坐着的清俊男鬼突然凑到我的身前,看了看那悬赏令。
他皱起眉头,出声嘀咕道:
“嗯?原来我只值三千冥钱吗?”
······ ······
我一直愣到身边的鬼太子要把我塞进地上的尸体里才反应过来。
魏莲屿:“写这悬赏令的,好像是三殿余老爷子的人?嗯,下次回来再问问,我记得上次是悬赏五千,怎么无端端扣了两千?”
我懵懵的看着他:“那个······太子殿下,您为什么要潜逃啊。”
魏莲屿看了看我:“噢,你不用紧张哈。我就是想出去看看,又不太识路,就让薛老爷子帮我找个带路的。”
我:“就这么简单?”
魏莲屿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我登时沉默下去。
关于这位鬼国太子,刚到地府十四天的我了解得相当少。
只知道这是整个幽冥世界统治者、北阴酆都大帝的唯一儿子,平日里叹口气,都有十万厉鬼不能投胎上赶着逗他开心。
没想到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果然不管活人死人,有了钱又太闲都是一个德行。
看到我一脸窘色不知如何应答,魏莲屿又凑上来,紧盯着我说道:
“我听说,你是要回阳间报仇对吧。”
我点点头,略带惶恐地看着他。
“让我帮你吧。”魏莲屿诚恳地看着我说,“你放心,我很强的,需要打架的话,就让我去打。不管你的仇敌是谁。”
我的仇敌哪敢跟你打,你就是吐一口气,他下半生都不用看见太阳升起的样子了。
然而鬼太子十分认真,拍了拍我的腿,从我的侧面坐到我的正对面,手肘撑在膝盖上支起下巴,一副要听说书人讲故事的模样。
“现在有时间,跟我说说吧。”
“那个害得你宁可冒着毒害阎王的风险也要回阳间报仇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吞了吞口唾,艰难发声道:“那个人,名叫夏徽仪。”
“曾经,他是我至亲至信之人。”
······ ······
丁丑大荒年间,我在雪地里把一个挑货郎捡回了家。
次年戊寅,饥荒结束,我与他告别。临行时,我送了他一条狐裘衣,他回赠我一个石榴红的胭脂盒。
三年后,辛巳大玄举,我听说他拜入了西鸠摩世家门下,取名夏徽仪。同年九月,他穿着当年的狐裘衣前来登门拜谢。
又过了三年,我们一同进入翰轩教廷,我担任副主笔,他担任采墨一职。我们正式成为了同僚。
乙酉年,夏徽仪因一时疏忽,写错了一门教籍的功法门类,被判二十大板。
我出面替他挡下了所有杖责。
没想到,依旧是三年之后,我要代替他背负十万条人命,在万众瞩目下,走上五马分尸的车裂刑场。
······ ······
“你的罪行是撰写发售伪劣教籍,致使十万童男童女暴毙?”魏莲屿一面翻着我的十轮生死簿,一面发出诧异声道。
我点点头:“是的。”
“请问一下,什么是功法教籍?”魏莲屿问。
“就相当于修道的教科书。在阳间,要想修习神道,就必须研读这些东西。”
一个修道者一生只能修炼一门气质相同的功法。
因此,如果有一个修道者选择了其中一个神祇家族的教籍进行修炼,后面就只能拜入这个家族门下,成为这个家族的外门弟子。
四大神祇家族——东枯山、西鸠摩、北紫府、南净瓶——为了扩充门脉,每年都会花大力气在发售旧教籍和撰写新的功法教籍上。
“这教籍是谁都能写的吗?”魏莲屿问。
“当然不是。”我摇摇头。
一本教籍的发售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
除了保证功法修炼的安全性,还必须有独特的学识创见。
“这就相当于要开创一门独属于自己的功法。所以,各大家族能有实力有天赋有资格撰写功法教籍并发售的人,少之又少,几乎是万中无一、十年难得的天才。”我平静说道。
魏莲屿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所以,你就是这些天才的其中之一。”
我点点头。
准确地说,是其中最卓越的一个。
神祇宗人府蟠桃会最老不死的长老给过我一个评语:我写出的教籍,能让之前所有同门类同法径的教科书,都变成擦屁股的厕筹,还是带芒刺那种。
我也理所应当成为新一任当朝大袖招的候选人。
“但你还是给人陷害了。”魏莲屿拍大腿道,“那夏徽仪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沉默下来,没有答他。
死亡的前一天半夜,我还在书房里背第二天的上任感言时,有人偷偷从纱窗缝里给我塞了一张纸条。
“明天千万别去见任何人,尤其是姓夏的。”
姓夏的?我脑中自然而然闪过夏徽仪的身影。
怎么可能?我自嘲两声,止住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第二日,鸡鸣刚起,夏徽仪便敲开了我的房门。
“可惜不是隆冬,不能穿着那件狐裘来给你道贺了。”他笑齿盈盈道。
“你现在即刻回去给我穿。不就是个大暑天嘛,一生只这一次就任大典,为我闷一次能怎么着?”我打趣道。
两个时辰后,他带着八十八个西鸠摩家族弟子,一脚踢开我们的中堂大门,将里面正围坐菜席、准备为我祝贺的二十八个亲族团团围住。
“燕世寰,你涉罪杜撰教籍、谋害人命,快束手与我回去罢。”
正午的万丈光芒中,他义正言辞地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