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旭润吵架那天晚上晚上赌博一共输掉八千多块,欠下了七千六百的高利贷。这些钱放在四五年前可以在巴阳市买一套房子了。直到第二天他都迷迷糊糊的,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过后的许多天里文旭润在家里都没有发过脾气,没有对文羽岩指指点点,更没有动过手。后来刘织芸察觉他不对劲逼问他那天到底输了多少钱,他一改往日睥睨的姿态,嗫嚅着撒了个谎说输了六百多。听到这话刘织芸遽然失色,想要一口气给他劈头盖脸的痛骂一番,却又咽了下去。此后好多天都没有跟他说话。
之后的日子里他不敢有一丝懈怠。一边勒紧裤腰带过活,一边在饭店里的流水上挤压资金,一点一点的给魏武川还钱。做青石雕刻的石场里主要是老丈人刘钊文的投资,他不敢染指。这家饭店虽然有刘钊文的帮衬,但还是他总归还是自己经管的,店里的人员都是他自己的心腹,大厨孙鸿烈还是他多年的兄弟。若是没有这家饭店,他可能只能向刘织芸摊牌,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抬起头了。
晚上饭店关门后,孙鸿烈陪着文旭润走一段路,街上的人熙熙攘攘,长江沿岸停靠客轮。他们肩并走过二马路来到可以俯瞰十七码头的大会堂广场。来到长长的下至江边的步阶上坐下,文旭润神情萎靡,整个人充满倦意。孙鸿烈摇晃右肩来缓解的劳伤带来的疼痛。
“你记得刘毅吗?”孙鸿烈说。
“你是说那个喝多了死在地下室的床上的那个刘毅?我们在北方打工的时候?”
“对呀,跟我们住一个地下室的。他喝多了,在外面摔了跤,回来躺床上死掉了。他其实人挺好的,你知道吗?”
“好个锤子,在外面能有几个好人。”
“还是有的,我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变的挺谦和的,说话也温和。但是当大家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粗鲁起来,话语间夹杂着一些污言秽语。我想,也许他独处对他的自我修行有好处,但是不融入社会和周围的人对钱包没有好处。可也许刘毅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独处时的区别,他跟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也乐在其中。而他独处时表现出的谦和是不是他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人之本善呢?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孙鸿烈淡淡地看了一眼文旭润,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你我的本性并不是坏的,我们都是善良的人。况且你现在的条件这么好,不需要去融入不属于你的圈子。你就老老实实的活在我们本来的圈子里,又能挣钱,还能保留纯良的本性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何必非要去跟魏武川那帮人混呢?”
“你要是早点这样劝我就好了!”文旭润心里想。
他不敢把欠了七千六的事告诉任何人。他们在步梯上坐了许久,思索再三后,他决定告诉孙鸿烈。
“我就知道会出事,没想到这么快就盯上你了。”
文旭润还告诉他魏武川答应他不告诉刘织芸和刘钊文——‘但是你得按时还钱兄弟,我也急用钱,要不是兄弟一场,我根本就借不出这么多钱,你知道最近业务出了问题,现今对于我来说相当宝贵啊。’
孙鸿烈说借高利贷的都是这个说法,其实巴不得你多借点。事到如今文旭润也反应过来,可是为时已晚。他向魏武川借钱时几乎没有过问详细条款,只想着打赢几把,赌昏了头。
后来魏武川给他分的48个月,四厘的利息,每个月要还188.73元。孙鸿烈默默的听他讲述完那天发生的事。他告诉文旭润这几年每个月降十块钱工资帮助来他,尽快把这件事了结了,今后再也不要干这么糊涂的事了。然后掏出四百块甩给文旭润,没等文旭润涕零感激就匆匆的赶上了回家的路。
他回头看着怅然的文旭润说道:“早点回去,别在这坐着了,明天还要忙呢!”
文旭润静静地坐在原地,回想起他们在曾大血纷飞的夜晚被老板派去寻找赊账一年跑路的客户,曾因为没钱被半路扔下火车,被偷光行李,被无故扣留...
“生活在山峦,森林,江河之间,农耕种菜。必须不停的耕种,必须要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才能养活一大家人。”文旭润哆哆嗦嗦的念叨。寒冷的冬季里,一群老乡沿着铁轨默默前行。
“但并不代表没有其他出路,我们可以靠双手依山砌房修亭,开山修路,跨谷搭桥。也可以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在外面莫忘巴山,也莫念巴山。用你真诚的灵魂去热爱那片土地时你便成为了她。以她壮美的姿态去面对生活的苦难。”在黑暗的夜里,一双炙热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吗?说的真好!”文旭润回头问道。
“不是,是我父亲说的。你叫什么名字?”
“文旭润。”
“孙鸿烈。”
“你说我们出来真的有前途吗?”文旭润问道。
“你看现在的人,绝大多数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无尽的艰苦和劳累,永无止境的工作,几乎没有休息的生活,忘记了原本平静生活的样子。是为了什么~钱!穷苦人一辈子就是为了钱。种庄稼靠天,收成的时候变天,旱或涝都会影响收成。粮食庄稼蔬菜水果总会被天气影响质量和数量。想要不看天,那就得靠自己。我觉得是有前途的!大家都是这样拼出来的。”
“我总以为自己不可能一事无成,但我怕我习惯了劳苦,习惯了重复的过着近乎麻木的艰辛生活,却找不到其他出路,不知道该怎么办。到老了埋怨自己为何如此平凡,如此落魄。”文旭润说。
“那些想法不过是虚无缥缈。我们去打工会被视为鄙陋顽固的农村人,可那些所谓的有文化,那些自诩高雅之人又何尝不是充满鄙陋的思想。人的大脑都是一样的,思考的内容不一样是受环境所致而已。那些不被瞧得上眼的土地上,有些花朵会盛开得令人为之赞叹,钦佩。比如有朝一日的我们,你怕什么找不到出路,不会一事无成的。”
那些话深深的触动了文旭润,自那以后他们就在一起打拼。直到有一次过年回到家乡时,一位叫做刘织芸的女孩义无反顾的要跟文旭润在一起,那时文旭润也毫不吝啬的将所有爱意倾倒于刘织芸。她不顾在当地有点势力的父亲的反对硬是要和他在一起。
他的老丈人刘钊文不屑于带他进入名利场,于是就给钱让他开了一家饭馆,用自己的手艺发挥温热。虽然饭店生意不错,但长久以来刘钊文的漠视让他的内心产生一些消极的想法。
当年巴阳市有一位有名的杂皮——杨仲年。经营许多赌场,歌厅。负责码头治安。违规承接市政府外包的管理和执法单位,刘钊文没有少帮杨仲年。既卖了杨仲年人情,也帮助大名鼎鼎的邱玉规避一些责任,同时还能给各方带来利益。对于这样的事情刘钊文乐此不疲。自己的小舅子当时也在刘钊文的安排下在杨仲年手下历练。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向刘钊文表达过想要参与一些事情的意愿,可是被刘钊文当场否决,他说文旭润是一个只会拾人牙慧没什么真本事的人。那轻蔑的语气和眼神让他久久无法释怀。即便后来小舅子不幸殒命,他老丈人刘钊文也没有提过让他接手什么事。一个别人眼里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人,却对他说出了那些轻蔑的话,不留情面的行为深深的伤害了他卑微的自尊。
杨仲年风光无限的生活惹得像文旭润这样的普通人羡慕不已,却也容易招来祸端。眼红的人对杨仲年的地盘不断地打砸侵扰,想要吞并他的业务。
帮派斗争就是谁有能力谁才赚钱和风光。搞劳务和运输出身的刘玉峰和蒋坤荣就是杨仲年最大的挑战者,就在他们即将吞并杨仲年的地盘的时候,充满英雄气概的两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拒绝了邱玉递来的橄榄枝,表示他们靠自己也能混得风生水起。结果就是因为涉黑消失在了强大的火力中。
杨仲年的颓势让搞小工程的魏武川抓住机会跟邱玉搭上线获得了一处开发的机会。所以后来文旭润故意巴结当时还势力不如杨仲年的魏武川,誓要体验一下当一个人物的风光。
后来小舅子出了事,在小舅子的追悼会上。文旭润见到从没见到过的场面,前来参加晚宴的人坐满了七八十桌,个个看起来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平时街上罕见的桑塔纳竟来了十来辆,甚至还有虎头奔。而让文旭润得意的事是建筑材料商欣文耀竟然主动找他聊了起来,向他打听魏武川的工地。
文旭润全然不顾老丈人刘钊文厌恶的眼神,对欣文耀侃侃而谈,而欣文耀却注意到了刘钊文的不适,便立刻悻悻的走开了。欣文耀是依靠刘钊文的帮助才发家的,他可不想惹得刘钊文不高兴。文旭润则毫无顾虑的在英年早逝的小舅子的追悼晚宴上喜笑颜开。
当文旭润以为自己是魏武川的兄弟时,魏武川却像算计其他外人一样的在算计他。魏武川什么都不放过,能吃掉谁的肉就吃,哪怕是文旭润这样的苍蝇肉。
即便是背了债务,文旭润依然觉得魏武川是想帮他在赌桌上致富,只是自己赌运不佳。
直到杨仲年被枪毙,他才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什么侠肝义胆的江湖中人。大家都在传是魏武川用毒品栽赃陷害杨仲年,还派人秘密请来金渝的记者拍摄杨仲年被抓的现场。
导致杨仲年成为弃子,被火速绑至较场坝枪毙,没有回旋的余地。文旭润则成了一个背了高利贷的饭店老板。
自古瓜儿苦后甜,也许这次逆境过后便会一帆风顺。抱着这样的心态,过了三年多。很快就到了搬迁的时候。孙鸿烈将要移民到长江入海口的一座岛屿上去。饭店也在175的水线之下,开不了多久了。
岸边人声嘈杂,大家都在不舍的道别。文旭润携家人来到岸边送别孙鸿烈。有人沉默,有人强颜欢笑,有人哽咽。舍小家为大家的标语沿江高高挂起。孙鸿烈早早的告诫文旭润今后再不要被虚荣心和贪欲而驱使,不要暗自乞求得到别人的赞美,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若放纵一念之欲则会引来滔天的祸流。文旭润淡淡的回应,看似平静的交流中,离愁却在翻涌。
“亲人不睦家必败,对家人好一点。还有不要那样打文羽岩了,那孩子挺听话的,又勤快。你要是希望儿子尊重你和你的命令,你自己便应十分尊重你的儿子,哪怕....唉,放平和些,啊!”孙鸿烈对文旭润说。文旭润顾左右而言他搪塞了过去。
一艘艘客轮慢慢地离岸远去,许多人站在岸上目送,船上的人似乎还在向岸上的旧友交代生活中的琐事,全然不像是搬迁,而像是出门去进行一场旅行一样,或者是不想面对即将分离的残忍事实。孙鸿烈早早的就转过头去,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十七码头的泥土,那是他特意去亲手挖的一碰乡土。文旭润也故作轻松的带着家人回头离开,然而听到船上的声音渐渐远离,岸上的许多人却又忍不住三步一回头。
孙鸿烈走后,文旭润又还了几个月的钱。等到他想要结清欠债的时候却被告知利息还有很多没有算。
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烟雾,桌子上堆放着各种票据。魏武川从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走出来,他亲和地对文旭润说道:“兄弟,你知道我的困境,人家把钱交给我那是投资,你好几次逾期搞得我实在是头疼啊。我真没赚钱,要不是你我是兄弟,这事早就闹大了。”
一边有一个像是新来的龅牙小伙子双手抱在肚前走到文旭润面前一边晃悠一边的得意洋洋地说:“还不谢谢魏总。”
这时从旁边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起来一个少年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并怒斥道:“你挡到我了。”龅牙小伙慌忙起身规规矩矩站好说:“对不起良心哥。”
“不好意思,犬子魏良心,一直脾气都有点不好,怎么教都不会。”魏武川坐到文旭润旁边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夹着香烟招呼他的儿子说:“叫文叔。”
“文叔,您好。”
“唉,好好。咳咳”
“您嗓子不舒服吗?”
文旭润见魏良心挺恭敬的,又想起龅牙小伙刚想作怪。便试探地说嗓子有点渴。
可那龅牙小子一动不动的带着摆谱的范儿站在那儿,显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欠债人对于魏武川来说具有其他意义。
魏良心走过去一巴掌盖在他脑门上“文总说口渴啊”
“啊?”
“倒水啊,大哥。”
“哦哦...对不起良心哥,不好意思文总。”文旭润心满意足的表示没关系。
魏武川则静静地抽着烟,然后才慢慢跟他道来是为何涨了利息,他又是如何为了他去跟老板们斡旋种种。最终文旭润没能结清债务,哪怕他清楚地知道魏武川后面根本就没有老板,也不敢当面戳穿他,只得委屈的妥协。
这样持续了一年,他终于忍无可忍想要揭发魏武川的下三滥手段,并且举报他经营的赌博窝点。
然而还没等他举报,魏武川的几个窝点就被查封了。原来是跟他同样遭遇的人报了警。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魏武川的其他产业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反而那位举报的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山洞中,一块一块的,头都没有。
几个月后警方声称抓到了凶手,不久就把凶手绑到较场坝枪毙了。文旭润听说那个所谓的凶手被毙了之后直接拉去火化了,这就是顶罪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哪怕就这样,家属去领骨灰时还要交一块钱的子弹钱。那以后,文旭润打消了抗衡的念头,心如死灰的过着勒紧裤腰带的生活以应对魏武川时不时的勒索。还得时常提防刘织芸,怕她发现饭店账本上的猫腻。
春天,长江两岸的树林又发新芽。文旭润一个人坐在江边茫然四顾,满眼的惆怅。
经历几个窝点被清扫后,魏武川行事小心收敛了些。对于文旭润这样早就回了本的客户没有再逼得很紧。而是劝说文旭润跟他一起投资搞生意。文旭润说家里的钱全是刘织芸管的。
魏武川却说你老家不是有金条吗?拿来搞啊,保证赚钱,一根变两根,两根变四根。文旭润听到这话慌张的搪塞过去便匆匆的走开了。
“如果孙鸿烈在这儿的话会怎么说呢?”他在心里想。“或许魏武川背后真的有老板,或许他确实有苦衷,还为我争取利益唉。要是能存点钱跟他搞事情说不定真的能出人头地唉!鸿烈在的话会怎么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