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是司徒夜这大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翌日清晨,大单于神清气爽上早朝,看文武百官,也是这大半年来觉得众大臣最为顺眼的一次。
至于尉迟明德,称病告假在家。女儿做出此等“犯上”之事,身为臣子,他如何有脸面圣,更别提朝中大臣的议论。只能在家,听候发落。
大单于昨日“心急火燎”宠幸大阏氏的事,昨儿已传遍后宫。今晨按宫中规矩,恰是每7日觐见六宫之首大阏氏之日,天色未明之时,众阏氏已起床梳洗。晨曦微露时,大单于已命人向各宫传了口谕:“大阏氏昨儿累着,今日觐见之礼——免——”
此前,尹秋水打算梳洗更衣为后宫晨会做准备,司徒夜将她拦腰抱起重新塞回锦被,“宝贝,好好休息,今儿别晨会了。”
尹秋水果然听话得很,软软懒懒地将手臂伸出,微闭着眼比划:“让锦儿传话,说我感染风寒”,随即软软懒懒将整个人埋进被窝,舒舒服服地安然睡去。等到醒来后梳洗妥当,用完膳食,锦儿道:“大阏氏,适才有好几宫的阏氏递了帖子,求见大阏氏。”
尹秋水微微讶然,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锦儿摇首,“风平浪静,啥事儿也没有。不过想来您跟前晃悠晃悠,讨些好处罢了。”
“讨些好处?”尹秋水唇角浮起几缕讥诮的笑容,“这大半年,除了杨氏,遵规守礼,其余的,不都明里暗里瞧咱们的笑话么?”
锦儿为她斟上一杯茶,轻声道:“昨儿的事,奴婢估摸着各宫阏氏都知道了,何况今日又得了大单于的口谕。”
“大单于的口谕?”尹秋水不解。
周遭知情的宫婢和锦儿都抿嘴而笑。
尹秋水仍不知所以,连比带划地问:“司徒传了什么口谕?”
锦儿瞧着自己主子那白里透红且水润细致的肌肤,含笑低眉将司徒夜的口谕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尹秋水脸色已绯红,半晌没了言语,心中嗔怪司徒夜,“这家伙,怎么这样?好不害臊。从今而后,我还怎么召集后宫晨会啊!我的天!他,他还真的有脸说。”
虽说主子害臊,宫人们却高兴,这等同于再一次证明——大阏氏尹秋水才是大单于心尖儿上的人。
隔了几日,杨平派出的暗卫已将撺掇尉迟小仙下毒的幕后主使查出,竟然是多年前叛乱的离落部族首领离辉的小儿子——离沥。
“看来,父皇对离辉太过仁慈,才会有今日之事”,司徒夜缓缓道,目光森寒。当年,离辉率众叛乱,当诛九族,诛戮那日,遍地血腥,在血水和着雨水的地上,闫焰发现了不足四岁的离沥,在剑尖刺向他咽喉的那一刻,传令官传了司徒烈大单于的旨意:“离家六岁以下孩童削为贱民,永不入仕。”
离沥没死,他与其他的离家孩子们从此生活在阴冷黑暗无情的世界里。
“你以为,我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身为践民,为奴为婢,没有丝毫尊严,被人遭践,暗无天日。”被绑缚在牢狱中的离沥像只受伤的野兽,泣血咆哮、嘶号,“这些,都是你们司徒一族干的好事!是你们,踩着我们的血肉得了这天下,却又背信弃义,处心积虑置我们离落族死地!”
司徒夜半眯着眼,像蓄势待发的雪豹,语气却漫不经心:“历史,总由成功者书写。多年前,父皇给过你一次机会,今日,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杨平,带他去斗兽场。倘若你能活着,朕就放了你。”
离沥一案,牵连甚广,抽丝剥茧下来,尉迟小仙不过是其中一枚小小的棋子。倘若那日不是司徒夜警觉,那么,西戎大单于“淫丧御书房”一事足以让他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成为司徒一族的耻辱。只因那迷情药只是一味引子,真正的毒素已沉浸在尉迟小仙体内,只要司徒夜与尉迟小仙有了苟且之事,两人即刻双双殒命。至于那毒素是从何时渗入尉迟小仙体内,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尉迟小仙被秘密拘捕的第三日,她的侍女芳菲在狱中自尽而亡。经查证,芳菲的真实身份是离沥同父异母的妹妹。
素日里乖巧可爱的女儿竟然成为给天之骄子下药的元凶,尽管此事因涉及皇家颜面,只是秘密处理,但“仙儿,仙儿恐怕永远也回不来。”尉迟夫人原本体弱多病的身体遭受不了如此打击,卧床不起。尉迟明德心中更是战战兢兢,这一家老小的性命能否保住都成问题,“这孩子,是受了什么蛊惑,竟作出如此愚蠢之事!”
但,半月之后,尉迟小仙竟然完好无损地回了尉迟府邸,尉迟明德一家并未遭到任何处置,一切似乎只是尉迟明德夫妇做的噩梦。就在尉迟小仙回府不久,坊间传闻,尉迟小姐并非失踪或被秘密关押,而是因大阏氏欣赏尉迟小姐才德,请了尉迟小姐到宫中与星悠长公主作伴,长公主与尉迟小姐乃是一对“非常要好的闺蜜。”
“闺蜜!”夜月宫中,司徒星悠长公主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还不止,“娘亲,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您也太能瞎编了吧。”
“不然呢?尉迟小仙所做之事,按律法,就算免了死罪,活罪难逃——被打入贱籍,为奴为婢或是送去做官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况,她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尹秋水深深叹了口气,继续比划:“何况,这事儿,深究起来,你爹——你爹,始终也有对不住人家的地方。”
司徒夜未曾料想,尹秋水竟然替尉迟小仙求情。他与其她女人的纠葛,她从不插手。
尹秋水当然不会蠢到对司徒夜直言——“你这个大猪蹄子才是始作俑者的”之类的话,她只是请他“听”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她曾经的朋友的故事。
“萍姐姐比我年长四岁,是大将军林甯的四女儿,我幼时见她,已觉她生得极美。父皇重用林家,萍姐姐常来宫里,我与她年纪虽差了几岁,但彼此心意相通,非常要好。萍姐姐十五岁及笄时,我还去了她的及笄宴。”
尹秋水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道:“很多事犹如繁华一梦,就在那一年,吴王叛乱,朝廷派林将军平叛,谁知林家军出了细作,林将军节节败退,叛军已逼近南苑皇城,父皇大怒,急调裴浒将军并御驾亲征,拼尽全力,终于将叛乱平定。可怜周遭百姓此前受叛军劫掠,饱受欺凌、苦不堪言。”
尹秋水神色转为凝重,“林甯将军被凌迟处死,林家男丁皆被斩首。林家女子年老者入贱籍为奴,其余被送送入官家倡楼为伎。萍姐姐自然未能幸免。”
叙到此处,尹秋水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待我知悉消息,我去求父皇,求父皇赦免林家女子,”她的眼圈已泛红,“父皇虽宠我,平日里由得我胡闹,这事儿却无半分回旋。我又去了母后那里,央求母后动用上官世家势力,想办法将萍姐姐救出来。”
提及此处,她已潸然泪下,青葱般的手指仍颤抖着,“即便如此,依南苑律例,官家倡伎入倡楼满三月方可被买入私家倡楼舞坊。所以,那三个月……那三个月……萍姐姐她……她犹如身在地狱。”
“而我,我总挂念着萍姐姐,求着母后偷偷带我出宫去瞧瞧萍姐姐。直到今日,我仍记得母后看我的眼神,母后对我说的话。她说——小七,别去,你见不着她。”
终于,尹秋水泣不成声,泪水涟涟无法自抑,司徒夜默默将她拥进怀中,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有我在有我在。”
尹秋水紧紧抓住司徒夜胸前衣襟,只因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太可怕了,太残忍了,男人怎么能这样?”司徒夜听见她的心在悲伤恐惧的哭泣:''倡楼前是排着长队的男人,密密麻麻,从街头到巷尾,都是来找萍姐姐和她的姊妹……,都说想尝一尝大将军家眷的滋味,真的好可怕,真的好可怕,真的好可怕……,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人,是禽兽。可是这些话我怎么能讲出口?”尹秋水紧紧靠在司徒夜怀中,泪水已染湿他胸前衣襟。
司徒夜沉默无言,只任她恣意哭泣。过了许久,尹秋水终于缓过来,“三个月后,上官世家从官倡楼将萍姐姐买回琉璃舞房,又请了最好的医者为萍姐姐治疗,后来,我按照上官世家的规矩凑够三千两银子,将萍姐姐赎出。那日,孙嬷嬷问我——‘可要与林姑娘见上一面’,我害怕极了,我不敢面对萍姐姐,我不敢看她现在的样子。司徒,为什么,为什么男人犯下的错要由无辜的女人来承担?”
关于这一点,司徒夜从未想过,也不必去想。身为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那是耻辱。羞辱女人,就等同于羞辱拥有这个女人的男人。至于这个女人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尹秋水这么一问,司徒夜竟不知如何回答。千百年来,不都如此么?
不过,他仍耐心地等她哭够,平静下来,替她拭干泪,柔声道:“所以,你想让我放了尉迟小仙?”
尹秋水点点头,随即补充:“倘若她不知悔改,再处决她也不迟。不过,那时需爽快一点,赐死就算了。”她仍不忍心让她身处炼狱。
司徒夜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叹息着抱紧她,“都依你。”
那日,尉迟小仙没想着自己还能好好的活着回去,离去前,她抽泣道:“多谢大单于网开一面。”
杨平冷若冰霜,语气亦如冰:“是大阏氏向大单于求的情,否则……要谢就谢大阏氏吧!”他冷眼旁观,只觉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妄想获得大单于宠爱,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些年来,他只知——天底下能将司徒夜收得服服帖帖的,唯有尹秋水一人而已。
大阏氏出手相助挽回了尉迟小仙的声誉,挽救了尉迟小仙的命运。王公大臣们有些知晓尉迟小仙与司徒夜情事的,既然领了“官方说法”,明面上自不会瞎传乱语。尉迟明德一家对大阏氏尹秋水感恩戴德。由此,当佩兰阏氏诞下皇子,朝中多数大臣认为“后宫即将易主”,有些甚至受了撺掇纷纷上奏折力谏“废后”,尉迟明德明里暗里始终站在毅王司徒言一边,反对废后。
“大阏氏明德仁厚,颇有慈悲之心,足以母仪天下,由大阏氏掌管后宫,乃大单于之福,乃西戎之福。”尉迟明德对毅王坦言。
司徒言将这话原封不动转给司徒夜,司徒夜原封不动的转给尹秋水。彼时,尹秋水正在窗前喜滋滋地数着手中银票,听司徒夜这么一说,放下手中银票,用狐疑的眼神瞧着老公,比划着问:“明德仁厚,嗯?司徒,你没听错吗?”
司徒夜点头,笃定道:“没听错。”他比较好奇老婆手中的银票是从哪儿来的?
尹秋水将头凑近老公,脸微扬,媚眼微微带着微醺的诱惑,轻巧地比划:“明德仁厚,你觉得这是我吗?”
司徒夜:“呃,明德仁厚,这四个字更贴合母后。”他笑笑,虽然人已中年,但他的笑仍如春风,仍能迷住万千女子,“至于小七你,贪爱钱财更适合些。”
司徒夜这么一说,尹秋水也不气恼。反而抓起桌前银票在老公眼前晃动了好几下,洋洋自得:“我虽贪爱钱财,但取之有道。瞧瞧,前几日我以‘四方八卦’名义办的画展,卖出了不少画。”
“来来来,见者有份,这几张给你。”大阏氏喜气洋洋从中抽出好几张银票递给老公。
“多谢”大单于笑纳。
世人只道西戎大阏氏花钱如流水,却不知尹秋水花钱大方够硬气,挣钱也是毫不手软够实力。
“自己挣钱,用得开心。”这是尹秋水大阏氏的口头禅之一。
“那些珠宝首饰,我若看中了,自己也买得起,不过……司徒若送我,我自然很开心。”这是尹秋水大阏氏的另一句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