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可世部溃败不久,东路种师道部亦被击退,宋军局势不明,主力仓皇退守雄州。大石遣精骑追杀,沿途缴获辎重无数,宋军自相践踏,死伤枕藉,锐气尽折。义胜军经白沟一战,大部伤残,然建制扩至三百人,得准回蓟州休养,途中收纳流民与打谷草军丁,渐成气候。杜盛因死战有功,被大石擢为南枢密院汉儿司陪戍都尉,何冲、杜荣为副尉,分掌步军与骑军。刁陌勇毅过人,亦升为队主,与李老卒共领新编重弩手汉兵队三十人。
夜幕深沉,蓟州暑气蒸腾,城墙内外灯火摇曳,街巷喧嚣不绝。市肆间,贩夫走卒围坐议论金宋战事,酒肆中,醉客高谈阔论,忧国者叹息,幸灾者嘲笑,人心如沸。刁陌独居陋室,辗转难眠,暑风透过破窗,吹得油灯摇晃,昏光映着他憔悴的面容。南国求仕无门,今沦落关外为降将,每念及此,心如刀绞。那日见丁生入辽营劝降,身着宋官服,头戴乌纱,风光得意,昔日同窗今成天壤之别,更添胸中不平。他推开窗,望北地残月,月光冷冽,恰似故乡临安的皎皎明辉,却再无归路。
“吾刁陌,屡经生死,竟不及一酸儒乎!”他长叹,抓起案上浊酒,猛灌一口,酒气冲鼻,喉如火灼。
“刁兄,愿共饮否?”门外忽来一人,脚步踉跄。刁陌微醺,眯眼细看,乃何冲提壶而至,满面醉红。
“何老弟,快请入坐!”刁陌招呼,声音沙哑带醉,“今夜拜访,有何贵干?”
“刁兄何必急问?”何冲笑坐,壶中酒香扑鼻,满斟两杯,“上次你我并肩血战,好不痛快!今夜且饮几杯,润喉畅谈如何?”
“过奖矣!”刁陌举杯相碰,“若无老弟相护,吾恐早已丧命昔日同僚刀下。贺何老弟荣升副尉,来,干!”杯盏碰撞,清脆作响。
“不敢当!”何冲连饮两杯,脸颊更红,“刁兄初至北地,可还适应?闻兄长叹,莫非思念南国?来,再饮!”
几杯下肚,暑气与酒意交织,刁陌心防渐开:“何老弟,说来话长!吾降辽后,写家书数封,托商旅带至临安,至今杳无回音。不知吾妻安否,儿女可存?当年我在南军,屡立战功,只因得罪监军老宦,竟落得如此下场,唉!”他猛灌一口,酒液溅衫,眼中泪光隐现。
“竟有此事?”何冲醉眼朦胧,拍案道,“那老宦怎生得罪?”
“哼,那阉竖索贿不成,骂我人穷志短,吾笑他胯下无物!”二人闻言放声大笑,笑声回荡陋室,惊飞檐下宿鸟。笑罢,刁陌面色一沉,低吟道:“皎皎北国月……悠悠游子心……嗝……红颜杳无踪……为哪般……月为谁……嗝……而明……”声渐哽咽,似悲似怨。
“刁兄好文采!”何冲醉态可掬,接道:“月明星稀……悠悠我心……食野之苹……”语不成句,壶已见底。
数十杯后,二人烂醉如泥,案翻杯倒,酒香弥漫。东方鱼肚白初现,何冲一泡尿后稍醒,拍头自嘲:“差点忘却……刁兄,吾今夜来……饮得畅快,竟忘正事……有汝……家信一封……醉后糊涂,险些误了!”他笨拙摸袖,取出一信,置于桌上,见刁陌鼾声如雷,便扶墙踉跄回房。
日上三竿,刁陌酒醒,头痛欲裂,宿醉如锤击脑。忽见桌上信笺,已被昨夜倾倒的酒杯浸湿大半,墨迹模糊,似泪痕斑驳。他揉眼强撑,扫视信尾,娟秀笔迹尚清晰:“刁郎……久不……闻汝音信……丁生……照看我甚佳……吾……已随丁生门下……勿……念。”一字一句,如铅坠心头,刺骨生寒。
他呆坐片刻,忆起与妻新婚时,月下盟誓,耳鬓厮磨,如今她投他人门下,旧情成灰。眼中血丝渐布,猛抓信笺揉成一团。酒渍未干,纸团湿黏,他踉跄起身,铲起炉中暗红炭灰洒上,“呼”地火起,纸片在烟火中盘旋飞舞,瞬息成灰。他怔怔望着火光,南国旧梦——临安灯火、胭脂巷陌、红颜笑靥——尽随灰烬散于北地暑风,只余满腔悲愤,凝成胸中一块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