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草台班子

寅时初刻的梆子声穿透应天皇城青黑色的薄雾。

值夜侍卫的灯笼还未熄灭,奉天门外东西朝房内已跪坐着百余名文武官员。

仲春时节,凌晨的寒意仍然强劲,候朝老臣们将手捅在袖子中,小声议论着今日上朝的事由。

顾锡畴跪坐在群臣之中,再三思索今日上朝诸般礼仪是否有纰漏的地方。

皇帝昨天交代自己,上朝的礼仪要从简从实,可是这毕竟是陛下君临南都的第一次朝会,再简还能简到哪儿去呢?

早朝可不是君臣二一添作五,简单商议些事情就行了。

作为国家最重要的事,尚需要朝中的典仪、赞礼、中官以及御道两旁的士兵。

于是顾大人赶忙去找应天的留守太监韩赞周,请他在内廷各监筹措人手。

南京虽然没有皇帝和嫔妃,但却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组成的宦官二十四衙门。

其主要任务是看守南京的各处宫殿以及负责有关的祭祀活动。

中官之中,地位最高的还是司礼太监,为了与北都城区分,他还有个熟悉的名字,即南京守备太监。

韩赞周名义上是北都司礼监外差,所谓“为三千里外亲臣,辖南京内府二十四衙门,孝陵神宫监等官”,是名副其实的大太监。

顾锡畴昨天下午面见韩赞周,告知这项比天还大的任务后。

韩大监激动的一晚上未眠,指挥着内廷众人,好一通布置安排。

顾大人自己也没闲着,找完韩公公便一头扎进礼部,紧急加班直到子夜时分,然后便是协助老韩安排今早的上朝之礼,根本就没有回府休息。

毕竟也是五十岁的人了,此刻难免精力不济,脑袋一沉一沉,打着瞌睡。

卯时初刻,看到礼部拟定的时间到了。

韩赞周赶忙指挥司礼监太监,使用净鞭在丹墀前炸开三声脆响,警示群臣,该上朝了。

此时天色泛起蟹壳青,群臣们揉了揉酸僵的膝盖,站起身来。

两百来只皂靴踩着御道,文武分列,从左右掖门走到奉天殿前。

但听鸿胪寺赞礼官高唱了一声“趋——”。

百余名官僚纷纷手持笏板,轻撩袍服,朝着大殿小步快走。

卯初的晨光漫过重檐庑殿顶,将殿内的蟠龙金柱照得愈发森严。

“陛下临朝——”赞礼官又将嗓音拖得老长,处处体现着庄严和肃穆。

朱由崧头戴乌纱翼善冠,腰间佩着二十四块宝玉镶成的玉带,身穿十二章纹玄衣纁裳,迈步登上奉天殿正前的七层须弥座,坐上了九龙髹金宝座。

阶下文东武西列成两排,三品以上立丹墀,五品以上列御道,末等官员只能跪在殿外的白玉石阶聆听圣训。

朱由崧坐在龙椅上,手指微颤,握着袖中的一把裁刀久久难以言语。

一切是那么的虚幻,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

自来到明末,已经快三个月了。

从怀庆府逃出来的那个雪夜,朱由崧蒙皮匠常应俊搭救。

常应俊粗中有细,想起来这一路上山高水长,难料不测,于是先领着福王跑到自己的铺子中,抽出条案的抽屉里的裁刀交到朱由崧手中让其防身。

自此之后,朱由崧无论换上什么衣服,都一直暗暗将这把裁刀藏在袖袋之内。

在房中无人之时,便又掏出来悄悄打磨,夜深人定之时,则枕刀入眠。

谁也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朱由崧在烛光之下用细锥在小裁刀上暗暗刻下了这么一行字:

为苍生,不为朱明!

这两个多月里,朱由崧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磋磨,见识了太多的民生疾苦。

与强臣悍将周旋交涉,于山川河流跋涉辗转。

朱由崧越来越懂得乱世之中的生存法则,也越来越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至尊权柄。

不握紧手中的刀,便拯救不了天下苍生!

朱由崧将袖中的裁刀握得越来越紧,原本泛红的眼神渐渐坚定了起来。

“拜——”

司礼监太监的唱礼声在藻井间之回荡,百余人的朝服霎时翻涌成彩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三声万岁之后,朱由崧挥袖回应:

“众臣工平身。”

“谢陛下。”群臣缓缓站起,颔首低眉列在两旁。

朱由崧缓了缓神,一摆衣袖,庄重言道:

“朕本藩邸疏宗,临危受命。

“先帝龙驭北境,固神州陆沉之痛;然应天凤历新颁,实皇明中兴之始!

“日月重轮,当开新宇之象;山河再造,宜奋克绍之志!”

众臣闻听,又是山呼万岁。

朱由崧接着道:

“朕既践祚登极,首务应当议定新元,礼部何在?”

顾锡畴拱手答道:

“回禀圣上,微臣已与合署群僚共议,现拟出三个年号,唯陛下圣裁。

“即‘弘光’‘兴献’‘定武’。”

顾锡畴早闻路振飞在淮安拥立福王登基时,有定年号为弘光之意。

他思索以后,倒也觉得此年号颇为恰当,既有气势,又颇有内涵,便借机提了出来。

朱由崧笑着点了点头:

“‘弘’者,拓土复疆之志,‘光’者,绍烈中兴之象。

“弘光者,光大恢弘我大明日月,有正朔之气。

“卿等以为何如?”

皇帝既然做了裁断,那还何须多言,群臣尽皆欢欣鼓舞,表示赞成。

“好!以明年为弘光元年,冀我大明光华永祚!”

“国号既定,当行安民大事,鸿胪寺何在!”

“微臣在。”

鸿胪寺卿朱之臣站了出来,这位近七十岁的老翁带着几分四川口音,声音却异常洪亮。

“今当晓谕天下臣民,言朕已在应天登极。

“皇天有统,故万民安焉。

“卿当不辞巨细,悉心毕力,好自劝慰黎庶,务使人心规正!”

朱之臣低头郑重言道:

“臣定当竭尽心血,不负圣训!”

朱由崧点了点头,改年号和昭告天下两条诏令发下,自己的心也不似刚上朝那般怦怦直跳了。

现在该干点紧要事了,朱由崧正了正衣领,在龙椅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言道:

“诸爱卿,朕今于应天登基,目下六部职能残缺,内阁学士虚位。

“还请诸位廷推出内阁学士,为朕臂膀、匡朕得失。”

说到吏治安排,这便是吏部尚书张慎言的职责所在了,他赶忙出班言道:

“陛下,北都六部排名为吏、户、礼、兵、刑、工。

“南都则是兵、吏、户、礼、刑、工。

“如今北都既失,微臣斗胆建言,此时此刻应将两都六部合二为一,其排名则以北都为准。”

众臣闻听此言,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好你个老张,两部合一,以北都为准。

“那你老人家顶着个天官尚书,岂不是一步到位,变成群僚之首了?”

可是众臣们却没猜到张大人的下一句话。

“淮扬巡抚路振飞,有勇有谋、德才兼备、忠贞体国,乃匡扶社稷之才。

“微臣斗胆,举荐其为少师太子太师,兼领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

“留都兵部尚书史可法,操劳国事、克己奉公、冰壶秋月,臣举荐其为东阁大学士。

“凤阳总督马士英劳苦功高、夙夜在公,臣举荐其为东阁大学士。

“留都礼部左侍郎顾锡畴老成持重,刚正不阿,举荐其为东阁大学士。”

噢,原来张大人举荐路巡抚为吏部尚书。

那这话中之意,张大人自己便要退位让贤,位居二线了。

朱由崧双眼微眯,盯着眼前的张大人。

好一个以退为进!

要不是自己熟知明史,还看不出张大人有多鸡贼。

其对于内阁人选早有议定,但是又给自己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上述四人中,路振飞全称为少师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

这是明朝内阁首辅转有的称呼。

内阁制度发轫自洪武一朝,但是直到正统年间才渐渐形成明规。

首先阁臣的选举从皇帝特旨向廷推转变。

其次是称呼,内阁的职责和殿阁大学士的衔号合二而一。

入内阁者不一定授大学士之衔,但大学士则非入内阁者不授。

官至三孤、尚书者,入内阁才可授殿衔。

至于华盖或中极、谨身或建极二殿大学士,则成为首辅、次辅的专称。

正统以来,阁臣按资历深浅,依次冠以“少师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首辅)”“少傅太子太傅兼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次辅)”“少保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初入阁者一般只授文渊阁或东阁大学士。

后来由于票拟、首辅制度的逐渐完善,内阁辅臣大体上不再兼任六部尚书。

因此张慎言的意思是,让有拥立大功的路振飞担任内阁首辅,兼六部之长。

其余三人仅入阁办事,日后按照皇帝的意思再加衔确定谁是次辅。

张大人这番操作简直绝了,将本应是首辅的人推做首辅,将有可能是次辅的人,一股脑塞进内阁,交给皇帝自己去选。

然后自己高风亮节辞掉吏部尚书,既拿到了人情,又得到了名声,还巴结了皇帝。

好一个张慎言!

朱由崧又审视了一遍这个老家伙。

姜曰广出班反驳道:

“陛下,臣以为阁臣当以三人为宜。

“马总督、路大人经略两淮数年,若是两人尽皆入阁辅弼,则两淮之事又当如何?”

此次拥立之功中,路振飞首发立福之议,率麾下诸将诸军尽力辅佐,而马士英只是赶上了个尾巴。

因此众臣心知肚明,路振飞本就手握两淮实权,此次功劳又实在是太大,首辅之位定然是跑不了。

若是按照程序大家都先当东阁大学士,再由皇帝加衔,那既麻烦了许多,又属于看不清形势。

因此张慎言直接给路振飞加衔的建议虽然略微不合制度,但是却没人敢反对。

倒是姜大人知道马士英曾经临阵倒戈,坑了史可法一把,这便出来给他找茬。

虽然他没名言路、马二人谁是多余了的,但谁都知道,姜大人是想把黑头黑脑的马总督挤出内阁。

朱由崧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张爱卿所言甚是,姜爱卿也言之有理。

“依朕看来,马总督依然长驻凤阳,其总督之职不变,但是兼领东阁大学士。

“若朝中有要事相商,随时召回便是。”

朱由崧也不喜欢马士英,但毕竟马总督名义上节制江北诸将,综合了张、姜二人的建议后,让马总督入阁但不回朝,这便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高弘图心领神会,出班言道:

“臣等无异议!”

其余众臣此时也看清楚了情况,也纷纷附和。

见众人没有反对,朱由崧接着言道:

“朕已采纳张大人的建议,如今南北二都六部合二为一,那便应重新部署。

“路大人既已为吏部尚书,那便委屈张大人暂领吏部左侍郎一职。

“朝会之后,立即传讯之路大人处,不得迁延。”

张慎言低头道:

“臣遵旨谢恩。”

朱由崧接着言道:

“礼部还缺个尚书,顾大人既然入阁办事,那便领了礼部尚书。

“史大人兵部尚书之职不变,如此内阁倒也整齐了。”

史可法自问曾经力主立桂,那便是犯了大忌讳,能保住乌纱帽便是天恩浩荡了;

顾锡畴心想自己在陛下面前功业不显,八成是保留原职,最多能升任尚书。

没想到张慎言察言观色,看史、顾二人跟皇帝走的近,一通提议,竟得皇帝批准,双双入阁。

史、顾二人对视一眼,出班叩谢:

“臣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崧挥了挥手,让二人平身。

顾锡畴回班站定,史可法却接着言道:

“陛下,都御史之职亦事关天子耳目风纪,不可空缺也。

“臣斗胆举荐刘宗周和徐石麒为左右都御史。”

朱由崧点了点头。

刘宗周虽然食古不化,但确实忠贞不二,且其又是南方大儒,擢升此人则可与东林党人缓和关系。

徐石麒亦慷慨大义,不亏大节,这两人相组合倒也不失人望。

“解学龙现在还在贵州吗?刑部还缺个尚书,朕意召他回来吧。”

朱由崧忽地想起来,南明的能臣找不到几个,可是忠臣一找一大片。

自己掰着指头数一数,就想起了被崇祯贬斥,尚在服刑之中的解学龙。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没预料到皇帝会指名道姓要其起复。

刚刚还是吏部尚书,现在自行贬职的吏部左侍郎张慎言出班道:

“回禀陛下,臣立刻遣人去请解大人进京赴职。”

朱由崧点了点头:

“宜早不宜迟,退朝之后马上去办。”

“这位爱卿是谁,怎么看起来如此面生?”

朱由崧看向了顾锡畴身后站着的一名官员。

“微臣户部右侍郎张有誉,见过陛下。

“臣昨夜才至留都,先帝以臣为留都户部右侍郎,臣本应先来见陛下,可是一路之上颇有迁延......

“臣便......便只得先来早朝,还请陛下恕臣迎驾来迟之罪。”

张有誉跪着请罪道。

朱由崧愕然,但是随即一笑。

正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张有誉昨晚才在户部点卯,今早便可正式上班。

“这何罪之有,张大人免礼。

“朕闻户部也缺少许多官员,擢卿为户部左侍郎。”

“臣领旨谢恩!”

朱由崧揉着脑袋,排了半个时辰,终于勉强凑齐了内阁、六部、都御史的班子。

不是老掉牙在这里修养的,就是被崇祯贬到四处的......

谁才是真正的吏部尚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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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当前朝臣职位:

内阁首辅路振飞,次辅缺位,阁臣史可法、顾锡畴、马士英。

吏部尚书路振飞、左侍郎张慎言;

户部尚书高弘图,左侍郎张有誉;

礼部尚书顾锡畴;

兵部尚书史可法,右侍郎吕大器;

刑部尚书解学龙;

工部尚书程注;

左都御史刘宗周;

右都御史徐石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