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顺流逆流

大元帅府军行进的极慢，这是相对于西军步兵的铁脚板而言。

黄潜善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虑与祈盼，催促麾下统制官全速前进。

战机稍纵即逝，一座空城，一地黄金，这种机会乃天降，不是天天有。

“禀元帅，城内还有残兵！”

黄潜善见个侦骑来报，一脸傲气：“我堂堂大元帅府军，还怕些个残兵败将不成，继续前进。”

“金军应该有留守兵力，怕有上千之多。”

“什么叫上千之多？到底多少？”黄潜善止住了马。

侦骑窘迫应道：“应该是八百。”

“我要个准确数字！”黄潜善怒目而视。

侦骑犹豫片刻，响亮应答：“五百！”

“哈哈哈，五百金军就把你唬成什么样？退下！”

黄潜善胆气顿起，扭头朝身后大军大喝：“江山待有人才出，尔等听命，杀金军一名，赏钱千贯，官升一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将士之间早就流传，城内囤着汴京搜刮来的大量金银，金军已败，西军已逃，留下来的宝贝搬都搬不完。

一时间，步骑兵争先奋进，生怕入城晚了，钱财都被抢光。

军中泥尘滚滚，行军的节奏快了不下一倍。

三万人的军队奔跑起来，气势磅礴，杀声震天。

远处押队伴行的沈宋嘿嘿一笑：“争食的狼崽子，吃多点，好上路。哥儿几个，走！”

沈宋调转马头，领着三名斥候兵绕向大陆泽方向。

南和县之外满地狼藉，死尸枕藉，惨不可言。

死尸不会咬人，大元帅府军士兵们丝毫没有压力，踏过战场向已被熏成炉灶一般的城池杀入。

嗖嗖嗖！

城头上突然射出密集的箭矢，大元帅府军毫无防备，数十上百的步兵被射倒。

这些步兵本是各地溃兵、游寇甚至流民，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唯一擅长的可能是一窝蜂战术。

见城内有金军射击，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连忙哭爹喊娘折身躲避，与后面继续冲锋的士兵撞在一起，将整个冲锋的队形完全打乱了。

统制官们大怒，扬起手中的马鞭猛抽，骂骂咧咧的驱赶士兵继续前进。

这边大元帅府军士兵们乱成一团，那边城内金军已快马疾驰，掩杀出来。

金人铁骑打不过悍勇的西军，收拾这些临时收编来的大元帅府军却绰绰有余。

一百余金骑不亚于一百头虎狼，冲入步兵乱流中猛冲猛打，杀得千百倍于金骑的大元帅府步兵哭爹喊娘，血洒疆场。

一时间，城外的乱象顿起，百余金骑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在大元帅府军中来回冲击，万数步兵竟不能挡。

身为大元帅府副元帅，黄潜善并不慌张。

死的步兵不过是一些在军中混吃食之徒，战斗力低下不说，偷抢欺霸无所不能，败坏军纪，死便死了。

兵不在多，贵乎精。

在他身后紧密的聚集着千余甲士，铁骑五百。

这些才是他得以勇立潮头的资本。

城外哭嚎声，呐喊声纷纷乱乱，步兵被金骑追得满地逃窜，这支铁军却岿然不动。

侦骑们日夜侦查，送来雪片般的情报，黄潜善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金军不过是泛海沉渣，搅不起什么风浪。

果不其然，从城北一端攻击的甲士传来消息，城内金军极少，大元帅府军已勇破城门，杀入城内。

“虞统制，进兵。”黄潜善挥挥手。

虞世豪从马鞍上摘下一丈余长的马槊，朝天一指，大喝：“亳州军，前进！”

这年头，马槊已极少面世，会使马槊的武人更是少。

虞世豪铁面刀削，精壮勇毅，眼神之中涌现出迫人杀机。

五百铁骑应声而动，铁甲铿锵，大刀森然。

这支黄潜善寄予厚望的铁骑闯入战场，接下横冲直撞的金骑，展开殊死搏杀。

虞世豪持一杆超长的马槊率先接敌，单手持槊从金骑边沿划过，精钢打造的锋利枪头接连刺透金军皮甲，将数名金骑挑下马背。

金人没见过这种大枪，纷纷驱马向虞世豪撞来。

虞世豪轻蔑之色现于脸，左手松开缰绳，握紧枪杆猛然一抖，枪如游龙，轻盈迅捷，接连两枪刺出。

对面的金骑还没看清楚枪头长什么样子，就被虞世豪一枪刺透脖子，拖下马背。

金骑战斗已久，此前受尽西军折磨，体力远不如虞统制麾下五百甲士，手中兵器更不及亳州骑兵厚重，交战几回，纷纷坠马毙命。

原本疲于奔命的步兵获得喘息之机，倒反天罡，迅速将这支金骑连人带马剁成肉泥。

城外战斗已息，城内零星金军大势已去，抵抗不了多久，纷纷战死，竟无一投降。

黄潜善踌躇志满，带着数十近卫，骑乘骏马，昂首挺胸，入得城门。

“王副将，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不得哄抢，不得乱杀，城内余孽都抓起来备用。”

王天赐躬身领命，带着十骑先行闯入城内。

城内已一片狼藉，被金军抓来搬运金银缴获的差役并未死绝，宫嫔、贵妇活下来的也不在少数。

黄潜善满脸凛然：“王师驾临，尔等大宋子民勿得担忧。”

这一刻，黄潜善身上光芒万丈，沛然正气破体而出。

一个身穿破烂麻服的男子踉踉跄跄跑至马前，悲伤欲绝的嚎哭：“臣乃兵部驾部给事林焕，还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我大宋王师了。”

黄潜善翻身下马，亲自扶起林焕，轻声安慰道：“林给事，你现在安全了。可知太上皇身在何处？”

林焕纳闷：“太上皇并不在城中啊！”

“不在城里？明明太上皇是从河北这一道北上的啊！”

“哎呀，”林焕猛拍大腿，悲道：“太上皇和郓王等随金人元帅看押在信德府。信德府前日里遭遇我大宋军队，连夜激战。下官听闻金贼败北连夜潜逃入南和县来，却不见太上皇等入城啊。”

黄潜善脑袋嗡嗡响。

太上皇不在南和县会在哪儿？

金军驻扎的三城，南和县是最迟被沈放攻下的，难不成金军一直将太上皇押在军前？

黄潜善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南和县的金军听闻信德府、内丘县接连被西军攻破，已是风声鹤唳，不敢踏出城池一步，哪还有地方藏人？

在押的可不只太上皇一人，起码有宗室后妃贵妇宫女等数千人之多，放在哪儿都扎眼得紧呀。

黄潜善越想越后怕，却不便在林焕面前道破，打发林焕后急忙唤来心腹副将王天赐。

“此城不可久留，你吩咐下去，收拾值当之物，和我大宋子民赶紧撤退。”

王天赐纳闷道：“城内发现的许多车金银，还有朝廷车仗、馆阁藏书、大内珍品等，一时半刻收拢不来呀。”

黄潜善突然一改和蔼，大怒：“王天赐，你要钱还是要命！”

“太上皇不在城内，很可能死于乱军之中了。沈放言之凿凿太上皇甚至官家都在这儿，就是想吸引我等参与进来呀。”

王天赐小心问道：“康王殿下不也要求诸军全力解救二圣和宗室么？”

“你个榆木脑壳，解救是必然，可是咱们也得有命在才能解救啊！”

黄潜善当然不敢把康王的心思拱了出来，勤王之师不勤王，已招致天下人耻笑，若是再给人安上什么罪名，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城内乌烟瘴气，那些装载金银的大车也被金人破坏或者被火烧毁。

黄潜善看着这七大车数十万锭的金银愁眉不展。

“元帅，这儿发现一具死尸。”

王天赐突然兴奋的在身后大叫。

“死都死了，管它做甚。”

“元帅，据那些宫女说，是金军斡离不元帅的尸体。”

“金军元帅？”

黄潜善大惊，旋即又大喜：“在哪儿，快快带我去。”

黄潜善一路小跑，来到一座被烧成灰的帐篷前，几个士兵围着一具尸体，絮絮叨叨不已

见黄潜善到来，士兵们连忙退下。

“这真是金军元帅的尸体？”

黄潜善不敢想象，此前在汴京城外威风凛凛，打得大宋都城地动山摇的金军统帅之一，现在竟然像一头烧猪一般躺在自己面前。

王天赐抓着一个女子的手臂，推至黄潜善面前，眼露凶光道：“你据实说，敢胡诌半句，本将军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黄潜善斜眼瞪了王天赐一眼，蹲下身来，和颜悦色道：“小娘子你莫怕，你怎么确定这就是金军元帅？”

女子一张脸满是灰，眼神却饱含嗔怒。

“这就是金军元帅，前几天夜里被抬入讹鲁观大王大帐时，整张脸都是血，眼睛鼻子嘴巴都分不清楚。将军你看他的脸，就算化成灰奴家也认得。”

黄潜善仔细瞧去。

果然，尸体几乎没有五官。虽然被火熏过，但绝对不是火烧成这般模样，倒像是被人一板子或者一棍子抽在了脸上，脸都打没了。

黄潜善内心极度愉悦，点点头轻声抚慰道：“小娘子你先下去吧。”

待士兵带走了女子，黄潜善抑制不住的笑容终于浮现在脸上。

金国二太子死在我黄潜善手中，哪怕是解救不下太上皇，可是这功劳足以让自己三代以内坐享功名，生前封公封侯，死后配飨太庙也是可能。

黄潜善长身而起，压抑之色顿消，哈哈大笑道：“王副将，你我捡了大功一件，就是你，登堂入相也可期呀。”

王天赐亦是大喜，满朝文武，十几万禁军都杀不了的金军元帅，就直挺挺的躺在面前，相对于眼前这具死尸，满车金银算什么。

“传副元帅命，诸将士抓紧搜集缴获，速速撤兵！”王天赐仰头大呼。

黄潜善还没被眼前泼天富贵蒙蔽了双眼。

这座城绝对不能待，沈放的军队随时都可能打回来。

至于金军，必然会回来！

他家的右副元帅躺在这儿，能不回来么。

可是，黄潜善下至军队中才懊恼的发现，军队几乎乱了套。

刚刚才去查看的大车金银，现在已挤满了乱糟糟的士兵。

士兵们发疯一般的疯抢金银。

统制官、部队将、都头们甚至也参与进去。

黄潜善大怒：“混账东西，抢什么抢，虞统制在哪？”

虞世豪已不见了踪影，乱糟糟的士兵越聚越多，哪怕黄潜善想祭出杀一儆百的手段，也无从下手了。

最令他担心的事终于一触即发。

有士兵拔出了刀！

刀口见了血，场面顿时失控，混乱渐渐的演变成兵变。

士兵们呼喝怒骂，相互砍杀，相互踩踏。

混乱不堪的局面由点而面，继续向外围扩大。

黄潜善看得心惊肉跳，正不知如何下手时，王天赐一把将他向后扯去。

刚才黄潜善站立的位置，涌来一群手持兵刃的士兵，举起刀枪向前猛砍猛刺。

若不是王天赐，这些刀枪定会在黄潜善身上留下窟窿眼。

黄潜善从地上爬起，顿足大呼：“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呐！”

乱糟糟的呼喝声中，有人大呼黄潜善的名字。

黄潜善抬眼望去，却是威武霸气的虞世豪。

黄潜善听了虞世豪直呼其名，不由大骂：“你个天杀的蠢才，死哪儿去了。弹压，速速弹压乱兵。”

成千上万的士兵沦为乱兵，这可是灭顶之灾呀。

虞世豪脸色未变，用手中长长的马槊左右横扫，清理出一条路，来到黄潜善面前。

“黄元帅，城外出现大批的金军。”

黄潜善大惑不解：“什么？大批是多少？你给我报个数？他娘准确点的数！”

虞世豪脸色阴晴不定，嘴唇不住的抽搐，久久才开口：“多的可让你葬身此城。”

黄潜善大骇：“虞世豪，你他娘想干什么？”

虞世豪冷冰冰应道：“我虞世豪想找个明主，显然你不是。”

言毕，虞世豪头也不回的向前跑了。

“虞世豪，你他娘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只要我黄潜善还有一口气在，定要拧下你的狗头当夜壶！”

黄潜善陷入了绝望，这支三万人的军队，只有虞世豪一军才能让人踏实，他也正是凭借着虞世豪助力，才从亳州一路壮大至此。

虞世豪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何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弃我而去？

黄潜善满嘴喷粪，可是残留的理智令他拔腿就跑，一直跑上了残缺的城墙。

城墙之外是土围，土围之外……

黄潜善倒吸一口凉气。

远处黑压压一片，全是骑兵！

这是哪里来的骑兵？

沈放的军队？

南和县败走的金军？

黄潜善顾不上城内金银，顾不上他倚为性命的军队，合身从城墙向外跳去。

城墙不算高，都是松散的土疙瘩而已。

可是，钻心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顿时一口气闷在胸口出不来。

这是怎么啦？土疙瘩也跟老子过不去么？

许久，黄潜善才感觉出疼痛来自臀部。

伸手一摸似乎，湿漉漉，粘糊糊一片，尽是血。

黄潜善大骇。

他娘的土疙瘩里埋有支乱箭簇！

黄潜善咬紧牙关，双手撑地，猛然站起。

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再次传来。

这次直接疼得他双腿发抖，站也站不直了。

屁股上的箭簇拖着长长的竹竿，随着他扭动的身躯在晃动。

“可恶！”

黄潜善再次咬牙，反手向屁股下摸索一阵，终于碰到了箭杆。

黄潜善反复的深呼吸，终于下定决心，攥紧箭杆猛的一拔。

黄潜善感觉整个身体都空了一般，瞬间，更为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虚脱般倒在地上。

咚隆隆！

咚隆隆！

松散的泥土跟着震动一起抖，灰尘都抖了起来。

黄潜善不敢任由痛感控制了自己的身体，猛然爬起，抓着泥土碎石拼命向前爬。

爬啊爬，城内已是惊呼哭嚎声大作，无数的士兵从城内向外猛冲。

眼看着，壕沟就在眼前，黄潜善突然整个脑袋被摁至了灰土里。

一名惊慌失措的士兵一脚踏中了黄潜善的脑袋。

黄潜善顾不上喝骂，使出了吃奶的劲猛爬，身体一轻，整个身体落入了壕沟之中。

黄潜善借着翻身的当口，望了一眼天空，橘黄色的天空中暗云朵朵，这是日落西山的征兆。

咚！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头顶掠过。

那是快速冲锋的战马。

黄潜善举目四顾，发现一块未燃尽的木板，木板下黑黝黝的显然有藏身之所。

黄潜善忍着剧痛，双手猛抓向前爬。

一颗粘满血液的脑袋骨碌碌的滚入壕沟，砸在黄潜善脑袋上，头颅上残余的血迹糊了黄潜善一脸。

王天赐，这是王天赐的脑袋。

“你他娘的短命鬼，离老子远点！”黄潜善抓起王天赐的头颅，远远的丢开。

终于，黄潜善爬入了木板之下。

耳边是无边的呐喊声、哭泣声，马鸣声……

咚隆隆，咚隆隆！

黄潜善仿佛陷入了空灵状态，口中念念有词：大难不死，大难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