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晚饭在一种难言的、混杂着忧虑与隐约期盼的沉默中进行。饭后,父亲和师傅挪到了堂屋角落。油灯的光晕将他们低语的影子拉长,摇晃在粗糙的泥墙上。我竖着耳朵,捕捉到只言片语——“…能独当一面了…”、“…该自己支个门户…”、“…劳烦家里给打两口中柜子……”父亲的声音起初是惊讶,随即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填满,连连应着“好,好!这是好事!柜子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一夜,我与师傅抵足而眠。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叮嘱,像最坚实的磐石:“记住,不管往后遇到什么难处,天塌下来,还有师傅给你顶着。”这沉甸甸的承诺,将我心中那点因“出师”而起的飘摇感,暂时压了下去。
翌日清晨,师傅看我这边诸事已了,便起身告辞。临行前,他从褡裳深处摸出一本更显古旧的书册,书页卷了边,封面上是手写的《辩证施治》四个墨字。他将书郑重地按在我手里:“这书,嚼碎了,咽下去,化成你自己的本事。”书页边缘的毛糙感硌着我的掌心,带着师傅手掌的温度和某种沉甸甸的期许。
日子在期待中似乎过得飞快。院角堆起了木料,刨花带着新鲜木头的清香纷纷扬扬,两口药柜的雏形在木匠的斧凿下渐渐清晰。我每日下田归来,总要围着那初具形态的柜子转上几圈,指尖拂过尚未打磨光滑的棱角,仿佛已嗅到未来药屉里散发的、混杂着无数草木根茎的馥郁气息。心里盘算着,等柜子打好,得去镇上买些常用的药材,一点点将这空腔填满……
然而,那柜子才将将完成一半,父亲脸上的笑容却像被初冬的寒霜打蔫了。晚饭桌上,气氛凝滞。父亲放下碗,目光扫过闷头扒饭的老三和老四,最后落在我身上,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旱地:“老三老四…都大了。眼下…倒腾煤炭是个路子。得给他们一人弄台拖拉机。”他顿了顿,眼神躲闪了一下,“一台两千出头,两台…拢共得五千块。”
五千!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猝不及防砸进我毫无防备的心湖,激起刺骨的寒意。家里哪来的钱?我的心直往下沉。父亲接下来的话,更是彻底将我钉在了冰窟窿里:“家里…一时凑不出。你…想想办法。”他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实在不行…那药柜子,”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院角那未完成的木器,“劈了当柴烧,也能省点地方。”
劈了?!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刺心窝。一股混杂着震惊、屈辱和巨大荒诞感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喉头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原来父亲当初的应承,竟如此轻飘,轻飘到可以为了两个儿子所谓的营生,轻易将我刚刚萌发、甚至尚未完全成型的指望碾碎成渣。愤怒像野火燎原,烧得我浑身发抖,可那火焰底下,却是更深的、冰冷的卑微——原来在这个家里,我的所求所想,竟是如此廉价,廉价到可以被轻易牺牲、劈砍,化作他人路上的柴薪。
夜,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眼睛睁得酸痛。父亲那句“劈了当柴烧”在脑子里反复捶打,每一次都带来新的钝痛。愤怒的火焰终究烧尽了,剩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灰烬般的悲凉。还能如何?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血红的月牙印。天亮后,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灵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门。脸上挂着最卑微、最窘迫的笑,走向村东头,再转向村西口,敲开一扇扇或熟悉或半熟的门。
“李伯,手头…方便么?三十五十都行,救救急…”
“王婶,我…我爹那边有点难处,想周转一下…”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痂。赔尽了笑脸,说尽了软话,几乎要把脊梁弯折到尘土里。那些或同情、或探究、或带着几分了然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我脸上、心上。东家三十,西家五十,甚至还有几个铜板…当最后一张皱巴巴的零钞攥在汗湿的手心,凑够了那沉甸甸的五千块时,一种巨大的虚脱感攫住了我。钱递到父亲手上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又在我心口慢吞吞地锯了一下。
没过几天,村口就响起了拖拉机突突的轰鸣。老三和老四红光满面地坐在崭新的驾驶座上,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见了煤山堆成的金山银山。那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也震碎了院子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