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华在慈庆门外等候。
他脸上眉头紧蹙,本就苍老的脸庞一下子变得苦大仇深起来了。
今日常朝,辽饷未定,佐以天灾人祸,户部实在要揭不开锅了。
李汝华眼中瞳孔紧缩,藏在朝服之下的手掌握拳,心中已经是做了个决定。
若是陛下不答应加征辽饷,他便要乞骸骨!
这差事没法当了,你刘一燝、杨涟谁有能力当这个家,谁去当!
爷不伺候了!
“李尚书,请!”
李进忠笑着将李汝华引入端本堂。
此时端本堂中,宫女张芸儿早已经退下了,书房之中,只剩朱由校、魏朝、李进忠和李汝华四人。
“臣户部尚书李汝华,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五拜三叩之礼行完,朱由校摆手说道:“尚书请起,急忙请见,不知所为何事?”
李汝华深吸一口气,眼中发狠,并未起身,而是伏地说道:“伏惟陛下,臣有本奏,如今国库空虚,而陛下若不加征辽饷,则户部难以为继,户部上下,虽皆为良臣,能臣,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之奈何?
若不加征辽饷,还请陛下允臣乞骸骨!
臣愚昧,伏乞圣裁!”
朱由校沉默许久,从御座上起身下殿,亲自上前将李汝华搀扶起来。
“尚书请起。”
李汝华原本是想跪到朱由校做决定为止的,但如今圣上屈尊而下搀扶,他又如何能不起身呢?
只得是一脸委屈起身,老脸拧巴。
“陛下,非是老臣逼迫陛下,实在是户部已经无能为力了。”
朱由校点了点头,对着左右说道:“看座。”
李进忠麻溜的搬来小凳,李汝华不情不愿的坐了下去。
“尚书可有看到京城外的流民?”朱由校没有直接给李汝华答案,反而是问了一个好似不相干的问题。
“城外流民众多,以至于堵塞道路。”
“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流民?”朱由校的语气逐渐加重。
感知到大明皇帝的情绪,李汝华老老实实回答:“天灾肆虐,蝗虫漫天,树皮都被吃光了,饱肚不能,只能到京师就食,于是便成了流民。”
“只有天灾,没有人祸?”朱由校诘问。
李汝华无言以对,只能懦懦说道:“是天灾致使人祸,滋生流民。”
“到底是天灾致使人祸,还是人祸重于天灾?”
这话,让李汝华如何回答?
他只能无言。
而李汝华不说话,朱由校口若刀剑,一刻不停。
“陕西自去岁开始大旱,到如今,天不见下雨,粮价暴涨至每石5两,农民需卖 6石粮才能缴1亩辽饷,导致“一税夺半年粮”。
为此,农民为完税借“驴打滚”高利贷,一年债务翻倍。百姓借银10两缴税,次年需还 26两,被迫以田抵债。
士绅勾结官府,以“代缴辽饷”为名低价收田。有地的百姓,不得不沦为佃户,地租高达收成的七成。
无田可卖的农民选择“弃籍逃亡”,村落十室九空,唯见蓬蒿。”
朱由校目光灼灼的看向李汝华,问道:“这些,尚书难道不知?”
李汝华眼神闪烁,嘴巴张了张,却只能一直:“臣...老臣...”
这些事情他自然知道,是故,如今被朱由校诘问,硬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民争食雁粪,剖白骨为炊,死者枕藉于道。”
“人相食,父鬻其子,夫啖其妻。”
朱由校目光锐利,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剑气凌然。
“百姓活不下去了会做什么?”
朱由校走到李汝华身前,俯视这个浑身不自在的老臣,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百姓活不下去,会揭竿而起,届时,我大明君臣皆死无葬身之地!加征辽饷,岂非是自掘坟墓?”
“臣死罪!未能恪尽职守,乞陛下严惩!”李汝华赶忙从小凳上起身,跪伏请罪。
朱由校再次俯身搀扶李汝华,然而,李尚书仿佛生根了一般,任凭朱由校如何拉动,就是不起来。
“朕没有怪罪尚书的意思。”
听到这一句话,李汝华总算是抬头了,只是这张脸哭得是涕泗横流,委屈到了极点。
“臣屡次奏请陛下加征辽饷,岂非掘我大明朝的根基,还请陛下治臣死罪!”
这小老头,脾气倒是一下子上来了。
“如今天灾不断,便是无有旱灾之地,土地依旧减产,加之黄河泛滥,淹没农田,百姓本需要减税方才能渡过荒年,而我等加税,岂非是要害他们性命?逼他们造反?”
朱由校见李汝华没有起来的意思,倒也不去拉他了。
“辽东战事不断,大明天灾不断,再加征辽饷,恐怕,大明要完!”
李汝华听到那四个字,赶忙说道:“臣请陛下慎言!收回方才之语!”
魏朝李进忠也是赶忙跪下。
“请皇爷收回成命!”
朱由校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有问题,便是要解决问题,一味搪塞,一味敷衍,难道真的就能救得了大明?”
哎~
大明皇帝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朕原本以为尚书是个实务之人,如今看来,与其他臣子,倒也没有什么不同...罢了罢了。”
“陛下!”
听到皇帝这句话,李汝华一下子就急了。
他可以辞官,他可以被廷仗,但是你不能污我清白!
我李汝华勤勤恳恳,战战兢兢的做这户部尚书,努力维持局面,怎么就不是实务之人呢?
你这不是在欺负老实人吗?
“臣冒死请问,若陛下不征辽饷,朝廷如何持续?”
朱由校反问道:“尚书久掌户部,开口征辽饷,闭口征辽饷,难道便没有其他开源之道了?”
李汝华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小凳之上。
他没有想到,和面前的皇帝陛下比起来,他反倒是成了糊裱匠了。
既然要敞开了说,那怕什么呢?
大不了,这个官不当了罢!
再大不了,这条命也不要了!
“清查田亩,重行‘一条鞭法’,征收商税,重构税基!削藩禄,止辽战,则大明必定兴盛!”
终于有一个不怕死的了。
朱由校如伯牙遇子期一般的眼神看向李汝华,说道:“朕有尚书,如汉高祖之有萧何,何愁大事不成?”
吐露了心声,李汝华可没有那么乐观,一脸苦大仇深的说道:“臣下非萧何,而欲做晁错,陛下可知,方才臣下所言,皆是要冒犯根源的,而冒犯根源,必定阻力重重!”
朱由校亦是严肃,郑重其事的说道:“朕不是汉之景帝,你也非是晁错,前路艰险朕自知,但改革,不冒些风险,如何能成?”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
他朱由校,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