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纤笔一枝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李明珠

丁玲简历

丁玲(1904—1986),原名蒋伟,字冰之,又名蒋炜、蒋玮、丁冰之,笔名彬芷、从喧等,湖南临澧人,毕业于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中共党员,著名作家、社会活动家。1936年11月,到达陕北保安,为陕甘宁边区原本力量薄弱的文艺运动增添了新鲜的血液。1937年参加陕北公学成立大会并发言,随后坚持辅导陕北公学业余文艺小组。1947年参加了华北联合大学组织的土改工作,教学生小说创作等课程,在华北联大创作完成获得斯大林文学奖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做出过无法取代的贡献,代表著作有处女作《梦珂》、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篇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等。

沅水河畔,湘水之滨,临澧古城,是楚文化的重要传承地。这里孕育了许多文化名人,他们的精神气质和思想意识感染着一辈又一辈的子孙,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丁玲就是这寰宇中渺小而又伟大的一颗明星,“一颗明亮的,曾经子夜高悬,几度隐现云端,多灾多难,与祖国的命运相伴随,而终于不失其光辉的星”(孙犁)。闪亮于历史的天空,照亮在中国的大地。

走出书斋,投入实际

丁玲继承了父亲的才气,自小熟读四书、四大名著,更受到母亲独立自强、进步民主、热心公益、为公忘私的影响,又接受了诸如岳云中学等开明进步学校的先进教育,结识了陈启明、杨开慧等进步青年,阅读《新青年》《新潮》等刊物,了解中国的秋瑾和法国的罗兰夫人的悲壮而崇高的女杰故事,体悟鲁迅及《语丝》的作品思想,很快就成熟成长为一名有着巨大文学才能、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充满革命热情与活力的进步文人,其创作也从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文学转向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丁玲在国统区、苏区、边区,手执“纤笔一枝”,心怀满腔热忱,创作了一部又一部文学作品,塑造了一个又一个鲜活人物,为陕甘宁边区原本力量薄弱的文艺运动增添了新鲜的血液,向群众、友军宣传了我党的抗日主张,扩大了我们党和军队的政治影响。

为反对国民党文化“围剿”,1931年,中央宣传部决定要丁玲留在上海创办并主编《北斗》。在左联史上,《北斗》意义非凡,这是丁玲第一次接受组织分派的工作,是她走出书斋投入实际工作的转折。丁玲自己也说,在这之前,她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创编《北斗》期间,丁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秉持着“不要使自己脱离大众,不要把自己当一个作家。记得自己就是大众中的一个,是在替大众说话,替自己说话”的宗旨和“愿意做一颗螺丝钉,党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热情,花心思动脑子,加强与工人作者、工人读者的联系,有意识地到群众中去描写革命者和工农。这一时期成为她的一个创作高峰期,《田家冲》《水》应运而生。丁玲在创编《北斗》中付出的坚毅与热心,使得《北斗》一度成为左联众多刊物中水平很高、影响很大、独树一帜的刊物。

服务战地,宣传革命

说起丁玲,人们的第一印象多是清瘦淡然的女文人形象,“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陕北十年,“寒冷的天气,尖利的西北风,寡油少味的伙食,不洁的饮水”磨砺着她,革命战士影响着她。丁玲不消极、不沮丧,努力寻找着亮点和希望,逐渐蜕变为一名刚毅精干的革命者——“中间有一个较胖的,扬着清脆而尖锐的声音在滔滔不绝地谈着路上的情形。一颗头发剪得短如男子而且乌黑光亮的、衬着一张圆面庞的头,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在转动着。从她的姿态和那双生动乌黑的眼睛看来,使人感到她是一个活跃的中国女性。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灰色军装,一顶军帽已经给她卸在手中弄着”(朱正明描述在延安大街上与丁玲意外相逢的印象)。

1936年,丁玲到延安后,“为着联络各地的文艺团体、各方面的作家,以及一切对文艺有兴趣者,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目标下,共同推动新的文艺工作,结成统一战线中新的战斗力量”,筹备成立并主持了中国文艺协会,这是中共在苏区成立的第一个文艺协会组织。毛泽东说:“这是近十年来苏维埃运动的创举”,是“发扬苏维埃的工农大众文艺,发扬民族革命战争的抗日文艺”。1936年11月23日,中国文艺协会举行第一次干事会,推选丁玲为主任,并决定在苏维埃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上出版《红中副刊》。《红中副刊》第1期在11月30日出版,丁玲写了《刊尾随笔》,这是她到陕北后的第一篇文字,简洁明快,风格有了很大变化。文章劈头就写道:“战斗的时候要枪炮,要子弹,要各种各样的东西,要这些战斗的工具,用这些工具去推毁敌人;但我们还不应忘记使用另一样武器,那帮助着冲锋侧击和包抄的一枝笔!一枝笔写下了汉奸秦桧,几百年来秦桧就一直长跪在岳庙门前,受尽古往今来游人的咒骂;《三国演义》把曹操写得很坏,直到现在戏台上曹操的脸上就涂着可怕的白色,那象征着奸诈小人的白色。所以有人说一枝笔可以生死人,我们也可说一枝笔是战斗的武器。”与此同时,丁玲参加了大型革命回忆录《长征记》的稿件编辑工作,每一本稿件她都改写得非常认真,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填满了细小的字。海伦·斯诺说,丁玲的武器是艺术。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全面抗日战争爆发。丁玲找吴奚如商定组织战地记者团去前线采访,将抗战胜利的消息写成通讯,鼓舞士气。抗大青年文协会员们热情高涨,纷纷要求参加,并提议扩大宣传,不只是写通讯稿,同时也编排一些节目。于是,丁玲为主任,组成了西北战地服务团(简称“西战团”)。《西北战地服务团纲领》说:“以戏剧、音乐、讲演、标语、漫画、口号各种方式向抗日战士及群众做大规模之宣传,使能彻底明了民族革命战争之意义与目标,借以唤起中华民族之儿女们的斗争情绪与求生存的牺牲精神。”西北战地服务团出发前,丁玲致辞:“战地服务团的组织虽然小,但是他好像小河流一样,慢慢的流入大河,聚会着若干河的水,变成一个洪流,把日寇完全覆灭在我们的洪水中。”随后,丁玲带着团员们陆续编写《重逢》《保卫卢沟桥》《八百壮士》等话剧,排演《送郎当红军》《打倒日本升平舞》《大战平型关》《三打雁门关》等曲艺节目。老百姓十分喜欢西战团的演出,有一次西战团在临汾演出结束后,“五千多观众仍不肯散去,群情激愤,高呼抗日口号,其中许多人喊哑了嗓子”。

西安,当时是国民党反共、“剿共”的前线指挥部,是“防共”“限共”的大本营。为了争取在西安的演出,丁玲“每天在国民党衙门前递片子”,“连天东奔西走,四方求见,在有卫兵站岗的门前,在传达室,在廊上,伫候的心情是不好受的”,但是她忍耐了,最后找到陕西省抗敌委员会,才勉强安排下来。西战团被安排的驻扎地——女子中学隶属省教育厅,住着战时青年训练班。西战团到达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屋子里却一片漆黑,一应食用全部没有,连水都没的喝。丁玲连夜开会研究对策,她说:“越是不欢迎我们,就越要在这里站住脚跟,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这点困难难不住!”第二天她又去交涉,搞到一些铺板,第三天又交涉到桌子板凳,但电灯却始终没有,西战团在西安期间一直点蜡烛,而邻室却灯火辉煌。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西战团不妥协、不放弃,反而越挫越勇,这股韧劲感动了西安易俗社。易俗社为他们减免场地租金,保障服装道具,提供演出指导,支持演员力量,使得西战团在西安的演出格外成功。西战团临走时,易俗社还专门组织了告别的联欢会,在会上,易俗社社长高培支讲话说:“有人告诉我,说你们是共产党,让我们不要接近,可是我亲眼看见,你们才是真正抗日的队伍,廉洁的队伍,不为钱,不图利,我佩服你们,尊敬你们!”他让人拿出一套衣箱,说:“这套剧装行头不是新的,新的我也送不起,你们回到延安演出,这些也够用了,算是易俗社的一点心意吧!”

《丁玲传》中写到丁玲回延安时正赶上陕北公学成立,毛泽东在会上讲话说,中国因为有了中国共产党,中国不会亡。丁玲也应同学们要求在大会上发言,她套用毛泽东的句式说,中国有了西北战地服务团,中国不会亡。当时在西战团工作、后来成为她的爱人的陈明说她太夸张。事实上,西北战地服务团在向群众、友军宣传我党的抗日主张,扩大我们党和军队的政治影响方面确实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1940年,边区文协副主任丁玲在《作家与大众》中谈到创作与生活、作家与大众的关系。她认为:首先,创作“不能脱离现实生活”,作家“的思想意志是生活对他的影响,是被决定于围绕着他的社会存在的一切东西”。其次,作品都“有政治作用”,文艺的价值“是应该以其为谁说话而决定,以其是否将人类的生活向光明推进而决定”,因此“文艺便必须是大众的”。再次,“要使文艺能成为服务大众的武器,就非熟悉大众的生活不可”,作家“要写出一些有价值的作品,那他就不能不到大众生活里去”,“如果赶不上生活,对生活没有正确的态度,作家是不能正确地描写生活,是写不出好的有价值的作品来的”。又次,“作家还得时时注意提高自己的技巧”,要写出大众喜爱的作品,“不特要具备大众的情操,同时也得运用大众的语言”。最后,丁玲对作家提出希望:“更深入生活些,深入生活更长久些,忘记自己是特殊的人(作家),与大家生活打成一片。”在这种创作思想的指引下,丁玲写出了《田保霖》《一二九师与晋冀鲁豫边区》等作品,得到了毛泽东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充分认可。后来,丁玲接受赵超构的采访时,赵超构犀利地说道:“我感觉这里只有共产党的文艺,并没有你们个人的作品。”丁玲却笑了起来:“我们个人的思想,和党的要求是完全一致的呀,这里并没有什么对立!共产党号召我们去描写工农兵,反映工农兵的生活和思想,我们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们都应当放弃个人的主观主义的写作,从个人的小圈子里面解放出来,到群众中间去,到最广大的人民中间去,为人民大众服好务!”她始终坚持着创作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始终维护着党的文艺主张。

1946年,国民党军队大肆进攻热河、绥远、冀东等解放区,组织安排丁玲赴晋察冀。晋察冀边区文艺界热情欢迎延安来的文艺工作者,在华北联合大学礼堂召开了联欢会。丁玲被邀去讲演,她在青年讲座上讲了《青年知识分子的修养》,围绕着人生观问题展开,她再次强调“我们必须向人民大众学习,向他们学习知识,也学习他们优良的品质”。她举了袁广发的例子,又举了几个延安医务工作者的例子,告诉青年们:“知识分子如不同群众运动、群众生活相结合,最好,也只可以起点小小的作用;但如果一到群众中去,和群众生活结合,则立即可以成为英雄人物。”这次讲演对华北联大的学生坚持联系实际、联系群众起到了重要影响。不久,丁玲与陈明和华北联大的逯斐,去了张家口东宣化,到森下瓦窑厂采访,写了配合清算反霸斗争的三幕话剧《望乡台畔》。当时华北联大文工团准备排这个戏,可惜因为国民党军队进攻张家口就没有排成。

1947年,全国土地会议结束后,丁玲就随华北联大文艺学院院长沙可夫去了华北联大文艺学院,参加了1947年底华北联合大学组织的土改工作队。丁玲装束“很像一名冀中农村劳动妇女,手提花布包包,肩披蓝色围巾,穿一身土布衣服”,和师生一起到宋村搞了4个多月的土改,她决心用一次复查实践来检验自己长篇小说的构思,以及人物、情节的安排是否妥当。后来,丁玲就一直住在正定的华北联大继续写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并抽出时间来教华北联大的学生小说写作,也讲一些她的小说故事。学生们也参与到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誊写工作中,对此书塑造的文学形象、思想内涵和现实意义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曾是华北联大学生的白航回忆说:“那个年代条件非常艰苦,华北联大还没有固定的教室和办公室,教员、学生都是住在当地老乡家里。誊稿子我们都是分散在老乡家里誊,丁玲也住在老乡家里。后来河北省正定县的一个大教堂,成了我们的校址,才算稳定下来。”经过反复修改,至1948年6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终于定稿。

“她大眼、浓眉、粗糙的皮肤、矮胖的身材、灰色军服,声音洪亮,有一点像女人。”这是赵超构在《延安一月》中初见丁玲的印象。以丁玲为代表的从“文小姐”变成“武将军”的女性革命者,大多在有形无形的硝烟战火中、若即若离的峥嵘岁月里,慢慢失去了自我,却也凭“纤笔一枝”,渐渐成就了自己。陈国良的诗作《有这样一群人》便对包括她们在内的革命先锋进行了恰如其分的讴歌:

七十多年前/有这样一群人/来自四面八方/怀揣梦想/宝塔的熔炼,延河的洗礼……用热血和生命/让胜利的旗帜在神州高高飘扬……虽然没有青春的年华/精神却永远昂扬向上/在平凡的岗位/他们依然激情飞扬/虽然没有强健的体魄/却有钢铁般的意志/千斤重担,撼动不了他们坚挺的脊梁/虽然没有激昂的口号/心中却有澎湃的信仰/只要有召唤,红旗所指/就是他们勇往直前的方向/永远有这样一群人/不要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的母亲是黄河长江/不要问他们到哪里去/中华大地是他们生根发芽的土壤/春风吹来/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处处点染着明媚的春光。

(本文写于2019年,史料史实摘自李向东、
王增如著的《丁玲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