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合院

我是四合院里长大的孩子。

这个院子,有个名儿,大家都叫它“魏家院子”,自己人这么喊,外人也跟着叫。院里人外出走亲戚或卖什么东西,有人问:“哪里人?”“魏家院子的!”回答得干脆利落。

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座老院子。据说,建于清末,算起来,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我记事起,土墙已经斑驳了。作为房屋骨架的木柱、木檩、木板,有的被虫蛀得厉害,加之,历经几代人居住,木料被烟火熏得呈乌黑色,有的还泛着黄渍,手抚其上,有沧桑感。

院子是由三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组成的,两旧一新,故有新屋、老屋之说。三个四合院排成一排,自有一股恢宏气势,加上卯榫交错,椽檩勾结,黑瓦覆顶,浑然一体。远看,有明清古味儿,颇显庄重沉稳。

站在四合院背后的山上向下俯视,最有看头,三个四合院并排形成三个“口”字形,颇为壮观。从居者辈分上看,新屋人的辈分低,这说明,新屋是后盖的,盖成后,把这一辈中的长子分家分出去,他们的辈分自然比留在老屋的低。这在过去,好像是不成文的规矩。

走进老院,阳光从“口”字形的天空倾泻而下,洒满庭院,一种久远、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进院的台阶是用石头打成的长石条一层一层码起来的,一直通到大门槛。门槛是粗大的木头做的,左右各留有一个木墩,可以坐人。我们小时,常端着饭碗坐在木墩上吃饭,看人进进出出。一院的人,都从这个大门进出。

进了门槛,有个过道,过道左右两侧堆有农具、柴火等一干杂物,理整不清,杂乱地堆放着。我们住的那个过道,右手靠墙的地方,安有一个我父亲用土砖垒的鸡笼,鸡不多,但家里来贵客了,鸡和蛋很能派上用场。再往里走,就到了后山上望的那个“口”字处,“口”的上横处,左侧一大间是生产队的一个仓库,平时堆有化肥或粮食,不过,粮食堆不了多长时间,家家等着吃呢,所以很快就被一分而空了。右侧住的是我的一个叔伯幺叔,他是一个杀猪佬,也劁猪骟牛,还很会擀鞭,一家五口人。虽然他会些手艺,多少有点儿收入,但日子过得仍很紧巴。幺叔住的这一面,是四合院靠着山的最里面,地势要比其他三面高出半尺,且有一过道,顺着过道向右走,直接与第二个四合院相连通。这个过道里,平时支有一盘石磨,这个石磨,不属哪一家,有公家的意思,家家都可以用,磨豆腐、磨玉米、磨小麦。一遇下雨天,石磨忙得停不下来,有时,半夜还有人磨东西。“口”的左竖处,住的是我的一个叔伯伯父,他们四世同堂,一家七口人,本来三间房,因其左边是四合院的最左方,再无其他房屋或建筑遮挡,他们辟出一空地,加盖了一间偏房,做厨房用,他们实际有房四间,住的就很宽敞了。他种地之外,喂有四五头牛,家境比较殷实。“口”的右竖处,因过道占了部分空间,满打满算只有两间房,住着我们一家五口。“口”的下横处,右侧一间,也是我们住着,加起来,我们有三间房。左侧两间,住的就是院里唯一的外姓——姓龚一家五口,他们家住的比我们挤多了,床头连灶头,三个孩子挤一间,看了真有点儿密不透风。粗略算下来,这一个四合院里,住了不下二十人。三个院子加起来,有五六十人之多。

老院的房屋大多是木质结构,四梁八柱,都是粗大的木头,柱子高大笔直,粗可环抱,从地面一直竖到房顶,不打接,不安榫,都是整根木头做成的。门、窗、椽、檀,更是做工考究,尤其是窗户,雕饰有精美的花纹,就连做隔墙用的木板,也刨得光滑细腻,木匠师傅的功力全在上面。

檩与檩的结合处,用的是卯榫。因为盖得高,虽然房间不多,但空间并不显小。我们家在檩子处铺了一层木板,形成了事实上的二楼。这个二楼,主要用来堆放粮食,放箱子,放杂物。想上二楼,有一木梯。这个木梯,横寸有大人的一脚宽,所以,上下梯不用担心脚滑,坡度也不大,走在上面,很安全,很平稳。我母亲常把熬好的红薯糖放在二楼的一瓦盆里,以备过年时来客享用。我们兄妹口馋,知道母亲把它藏在二楼,常常乘大人不备,偷偷上楼取糖。有一年,母亲还是发现我们偷糖了,她一次上楼取东西,摸到木梯两侧的扶手有些黏,猜到我们下木梯时为扶稳无意中把糖糊到扶手上了,日积月累,扶手上的糖积多了自然黏手。一审,开始我们牙紧,都说不知道,见母亲动怒了,兄妹们相互检举揭发,案子很快破了。母亲说:“真是家贼难防啊!”过后并没处罚我们,也没将糖另藏地方,因此我们照偷不误,还没等过年,一瓦盆的红薯糖早偷吃光了。

四合院的窗子不多,房间里的光线主要靠屋瓦上的几块明瓦透进来的光线,晴天尚可,遇到阴天,屋里阴黑。我和哥哥住的那一小间,四面都是墙,唯一一面能安窗子,但这一面是我们家的厨房,安窗子会有油烟,所以也没安成。二楼铺上木板后,房间彻底没有一丝光线,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兄弟二人在这间黑屋子住了十多年,经常睡过头儿,因为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有时想外面是不是天亮了,跑出来一看:大中午了!

因为多是木质结构,常有土蜂在木檩、木板上嗡嗡作响,响过后,一些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地从上面飘落下来,不敢抬头望,怕木屑落进眼睛里,眯人。土蜂好像很勤劳,始终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意思,老是不停地嗡嗡叫,不停地有木屑落下来,大人们似乎早已习惯,进进出出都不理会,也许是见怪不怪了,也许是没有时间与其周旋。我们有时恶作剧,见有土蜂正在打洞,怒从心中起,寻一截细木棍来,使劲儿地将其堵在它打的木洞里,就是想憋死它,饿死它。我们往往得手,过几天,见洞还被木棍堵着,估计土蜂已死,取出短木棍,把死土蜂从洞里拨出来,心里别提多快活。

进了正院,地上铺的全是石板。这些青褐色的石板,都是整块整块的,很少有破碎的,长的四尺有余,短的也过两尺,铺得很平整,看上去很光滑,很沉实。从这些石板,就能看出老祖宗的经济实力。院子里留有专门的暗眼排水沟,我们称之“龙眼”。一下雨,四面屋瓦上的雨水,哗啦啦涌流到院子中间来。我们一帮孩子,经常站在檐下,看雨水从瓦片上落下来,汇到院子里,积水成潭。遇到排水沟不通了,找一根长木棍,对着龙眼戳一戳,助其排水,以此为乐。

院里挤,院子外的地方,天地广阔,大家各显其能,抢占地盘,建有各自的厕所、猪圈、鸡笼、牛圈、柴棚等等,外人看上去很凌乱,使用的人却自有章法,从无差错。住院里的人,有时也争吵,为孩子打架的,为争道场晒粮食的,为地盘争占过界的,为鸡蛋被偷怀疑他人顺手牵羊的,但更多的时候,大家相安无事,风平浪静。毕竟,亲情始终在这个院子里不停地滋润着、流淌着,不曾离去,不曾干涸。

老院坐西朝东,地势开阔。院前,是近百亩平整的水田,田外,有一长堤,堤外,是一排高大粗壮的柳树。柳树之外,是一条小河,名曰蒋峪河,发源于上游的蒋峪村。河水四季不干,清澈见底,鱼虾无数。院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林中夹杂着高大的榆树、皂角树、槐树,郁郁苍苍,遮天蔽日,是鸟的天堂,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冬天,雪花飞舞时,画眉归林,我们一帮孩子,常用自制的弹弓追杀它们。林里,有一古井,井水深不可测,不盈不亏,冬暖夏凉,清冽甘甜。林后,一座依天而立的青山,山中柞树长得密不透风,久旱逢甘霖时,雨落青山,簌簌声凌空而来,如万马奔腾,越发衬得老院静谧安详。

四合院背靠青山,面朝流水,是风水先生和先人们眼中难得的发人、发财宝地。发财倒不见得,人丁确实兴旺。历经近两百年,院里至今人口繁盛,生生不息。

这个四合院,已走过风风雨雨,走进了历史的深处,从当年的繁华鼎盛到如今的老态龙钟,从傲然屹立到破旧不堪,从渐次倒塌到分崩离析,作为一栋建筑,一个家族的居所,它不仅为祖辈、父辈和我辈遮风避雨,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还承载和见证了一个家族一代又一代人的繁衍生息,生死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