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忆录+老灯

《回忆录》

白瓷碗中冲好了一杯温温的燕麦,蒸腾的热气在初晨的薄雾里氤氲扩散,为周围的一切都朦胧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已经是深秋了,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也已经三个月了。

长椅的那头坐着一个同样沉默的人。枯叶飘落,落在了他的衣领。他穿着一身笔直的西装,胸牌上印的赫然是学生会三个大字。我们相顾无言,寂静背后,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的悲伤。

就在三个月前,我走进了据说能决定人一生命运的考场,带着高三学生特有的朝气与颓废,静静地坐在考场靠窗的角落。就是这样一个清早,朝阳初升,薄雾初开,熙熙攘攘送行的家长把考场围得水泄不通,治安的喊声在校园内外回响。我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挤在人群中,瘦小的就像个孩子。突然一股难言的悲怆油然而生,我们就像大义凛然壮烈赴死的勇士,身在沙场激战,亲人却在千里之外遥遥喃喃着我们察觉不到的感伤。

曾经年少轻狂,告别了初中四层的教学楼,将四年的记忆抛在走廊渐行渐远。我们一起踏入高中的校园,脸上写满不屑的坚毅。然而一月之后,我们却成了在走廊驼背游荡、在宿舍挑灯夜读的四眼狗。时间打磨了棱角,只有圆滚滚的人才能在迷宫般的教学楼、宿舍楼、食堂上下而不被划伤。

夏日的夜晚,校园内外点着冷冷的寒光,从教室到宿舍我们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守夜人;冬日的早晨,寒星闪烁,我们却在夜里爬窗眺望在城市另一边的家。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我们都由似懂非懂地看着高三学长历经沧桑百态的面孔而感叹的学弟学妹,变成了面带沧桑向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们而感叹的学弟学妹讲解的学长。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考场。从文理到综合,我的笔杆不曾停歇,脑海中却不停浮现倒计时100天内的每个夜晚。记忆里的前几个晚上,城市外围灯火通明,泛滥的灯光就像战时泛起的火海。我们相顾无言,脑海一片空白,默默等待着最后一战。只有惨白的路灯在我们脚下亮着,两盏灯,却相隔那么遥远。

我们和最初的自己,也已形同陌路。

我知道在所谓熄了灯的屋子里,一定也有默默背着定理公式的人,几千度的镜片在手机屏幕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室友说,这是梦想的颜色。

我离开了考场,不久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某个陌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背上行李,来到了某个陌生的城市。新校园很大,有高中几个大;新校园很美,有许多冠着优雅名字的地方。我知道,我真的到了该长大的时候。

偶然一天,我翻到了一个很短的帖子,里面有这样一句话:

在高三时,不知有多少次在外人面前自称“苦逼的高三狗”,在梦里把高三骂的狗血喷头,迫切地希望离开地狱般的学校,投入美丽大学的怀抱。而当自己真正融入社会后才发现,人生中却再也没有那样一段日子,努力,奋斗,只是单纯地为了那一个梦想。

后来我曾回到过曾经的高中,看到曾经的高二狗变成了如今的高三狗。我走过曾经的教室,曾经的食堂,曾经的办公室,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感觉。

过来人,过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把初中单纯美好的回忆抛在了走廊,等待着后来人将它拾起。如今我把高中三年掉在了校园的内湖,等待着某个寒夜垂钓的人。

我的思绪终于回归,手中的燕麦却已微凉,枯叶悠悠落在我的脚边,也不知刻下了谁的回忆。那个学生会的成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对面的操场上渐渐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彼此陌生而熟悉。或许现在的我与这里格格不入,但终有一天我会真正成为它哺育的一份子。

如果说之前的我只面临学业上的压力,那么从现在开始,生活的压力就一点点向我接近。我应该朝前看,迎着各种纷杂和掺杂着各种颜料的梦想。

但我怎能真正扔掉回忆呢?小学时我写下幼儿园的回忆,初中时我写下小学的回忆,高中时我写下初中的回忆,大学时……

也许吧,只有高三那年,才能真正承载我的梦想。

我起身,朝着大学深处走去,就像一个苛延残喘的老人。有一个曾经朝气蓬勃的我,携着终将淡忘的回忆,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渐行,

渐远。

(八年级的我对高中和大学生活的模拟,其实还蛮真实的)

——————

——————

《老灯》

渔夫已经观察他很久了。终于那一天,收网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身边。

“你,你好?”

男人看了渔夫一眼,没有说话。渔夫讷讷的摇了摇头,只好继续问:“你在这…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天三宿了吧?怎么了?生活上不如意还是…”

男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对面那个破平房的主人吧。”

渔夫点了点头。那个男人便不再说话了。他的声音很阴郁,让渔夫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需要吃点东西吗?不如就去我家歇息歇息吃顿鱼锅吧。也别嫌我小屋寒碜,有什么事咱哥俩商量商量就过去了对不对?你在这不吃不喝坐了三天,我看着都心绞到一块去了。”

男人再次看了他一眼,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转瞬即逝。渔夫有点害怕了。

“你家只有你一个人吗?”男人问。

“啊…是这样。有问题吗?”

男人突然转过头,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睛,吓得渔夫差点没坐稳跌到江里去。他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向桥上跑。

“记着,今夜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

渔夫真的把所有的灯都开了一夜。从他家破败的小窗子里能看到男人模糊的影子,他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整整一夜。

已经是他到这里的第四天了。

次日,渔夫没有去捕鱼,而是煮了一锅鱼汤。他倒真是个不记仇的人,战战兢兢地又跑到了他面前,挨着他坐下。

“我煮的鱼汤,一起吃一点?”

男人没理他。

渔夫搔了搔头,跑了回去,一会竟端着汤又来了。他把一碗放在男人面前,一碗自己捧着吃了起来。

男人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吃鱼。”

“嗯?”渔夫很高兴地发现,他终于肯讲故事了。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从小我父亲就是个渔夫,我刚会捕鱼的时候有一天他不明不白就淹死了,我就在这个破屋子里活了这大半辈子。”

“你父亲死前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死。”

男人沉默了一会。

“我是来请你搬走的。”

“啊?”渔夫吓了一跳。

“这间屋子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我求你离开。我会给你补偿的。”

“我只是一个渔夫,离开这江,你让我去哪?”

“我可以给你钱…”

“多少?”

“只要你愿意。”

渔夫稍稍舒了一口气。他看看自己的小屋,突然觉得它没有那么丑陋破败不堪了。他想了想,却有些犹豫。

“我可以保证你安度晚年,请相信我。”

“唉,人啊,忙活大半辈子就为了这几条鱼,突然走了,这心里头,还是空落落的。”

最后渔夫还是走了。男人把他安顿在不远处的一处高档小区里,这是他原来的家。男人则住进了小屋里。

几天后,渔夫渐渐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总是会做同一个梦,梦里的他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水一样深蓝的衣服,衣服莫名地笼着一点昏黄的光。而一个看不清样貌的女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跪地哭泣,每当他想靠近她,女孩总是会突然消失。每次的梦,都是千篇一律,甚至连场景都没有变过。

渔夫怀疑是这间房子的问题。他开始夜夜失眠辗转不安,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深夜起身赶往江边。他要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可是他远远就看见江边的小屋腾起了巨大的火焰,映得江面一片通红,他想也没想便冲进了火海,将还在发呆的男人救了出来。

小屋,化作灰烬。

渔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男人还在发呆,只是从他的眼神看去,他已经空洞得仿若游魂。

男人生了病,昏迷了三天。第四天,他突然就死了。死前也没有睁开一眼。

男人的财产全都转到了渔夫名下,渔夫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他夜里不再做那个梦了。

渔夫有了很多钱之后开始准备云游四方,临行前,他在抽屉里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本子。上面只有两行字:

春采兼葭,夏沐暖阳,秋临逝水,冬舞白楼。

——老灯

字迹很陈旧了。他仔细看了看,是他的字。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的他写过这句话,但也不相信这么像的字迹会出自另一个人之手。字是有感情和记忆的。他不明白,于是把这个本子也装进了行李箱。

后来他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当他回来时,原先江边小屋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夜市。他出重金请其中几家店铺搬离,自己在小屋的旧址重新建了另一间一模一样的小屋。他放弃了全部的家产,重新回到了渔夫的生活。

几天后,一队警察突然来访,谈起了时隔多年的那段往事。他们觉得当年那个男人死的太蹊跷,他们怀疑是渔夫觊觎他的家产。警察审问的从始至终,他只是安静地微笑着,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当夜,他放火烧了新的小屋,自己投火自尽。目击者称他们看见渔夫点火前穿了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水一样深蓝的衣服,奇怪的是衣服上还笼着一点昏黄的光。

第二天,警察来搜寻时,在灰烬中发现了三个人的尸骨。其中两具紧紧抱在一起,另一具隔得很远,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遥遥挥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