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冷眼

戌时,往事客栈二楼,朱言醉眼惺忪躺在铺上。同屋房客避而不语——众人皆知他与那虬髯客相识,虽畏其威势,更忌惮这层不明深浅的关系。

朱言侧身望向窗外平江城的万家灯火。独居异乡的孤寂无声漫开,如寒雾渗进衣领。前路似窗外夜色混沌难辨。血亲凋零,孑然一身,连烛光映照的影子都显得单薄。指尖抚过腰间那枚刻梅面具,水光模糊了双眸。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竟如哑面梅纹上“无言”二字般——欲诉还休。

“朱言!”一声呼唤传来。

朱言回神,抹了把眼睛,扭头与瘦高青年师乐乐四目相对。师乐乐一脸“真诚”。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抹眼泪了?”

“男儿流血不流泪!有啥心事跟兄弟说说,我替你分忧解难。”

朱言心头微暖,刚要开口,却被师乐乐打断。

师乐乐目光灼灼:“可是那虬髯客欺负你了?我就说他绝非善类!哪有初见就这般豪爽的?指不定……”他压低声音,带着莫名的笃定,“有龙阳之癖呢!”

朱言喉头那点感动瞬间冻结成冰棱。这人竟能解读出这般风月?

“我早提醒过你,江湖险恶!你全当耳旁风?”师乐乐缓缓摇头,“你这般单纯……”

朱言双拳紧握,指节咔咔作响。他扯出一个玉面修罗式的微笑——东海四载剿寇,尸山血海里滚出的战功,倒成了旁人眼中初出茅庐的雏儿?

朱言不语,只一味微笑。

师乐乐絮絮叨叨灌输了好一阵“江湖险恶”,直说到口干舌燥。他抓起榻边粗瓷碗猛灌几口,碗底重重磕在木几上:“可记清了?江湖险恶,切记谨言慎行!”

朱言垂首恭立,嘴角却压着笑纹。此刻他倒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听这人将江湖规矩掰碎了讲——虽说那些阴沟翻船的教训,他七年前就领教够了。

那年他刚褪青涩,挟着十七岁的莽劲一头扎进济州城。酒旗招展,铜铃叮咚,少年的布鞋踏遍街巷,却连个扛包的活计都寻不着。

转机在谷雨时节。城隍庙前三圈人墙,铜锣刺破喧嚣。拨开人群,只见一跛足汉子斜倚枣木拐杖,蓝布衫补丁摞补丁洗得泛白,肩头蹲着只毛色焦黄的猴儿。那人右腿分明无力,手中铜盘却舞得泼水不进,忽将铜钱抛向半空。猴儿凌空一蹿,稳稳衔住赏钱递回主人掌心。

朱言盯着地上的碎银铜板,喉头动了动。待人群散尽,少年拦在收拾行囊的瘸子跟前,袖口露出半截结痂的腕子——那是前日卸货勒出的血痕。

瘸子没抬眼,只将拐杖往青砖上重重一叩:“架台子每日六十文,管宿不管饭。”

如此便跟了三年。白日支竹竿、捆麻绳、捧铜锣绕场吆喝;入夜蜷在城郊破庙的稻草堆里。猴儿元元爱往他怀里钻,倒是暖和。瘸子总倚着剥落漆色的神像假寐,拐杖横在膝头寸步不离。

七月初八那夜,山道旁野艾蒿沾着露水。七个提鬼头刀的汉子截住他们,领头者刀疤横贯左颊。朱言攥着火把的手沁出汗来,却见瘸子腕子一抖,枣木拐杖竟裂出三尺青锋!刀光如泼雪,七个山贼喉间同时绽开血线时,朱言才听见自己倒抽的冷气。

后来他在营帐里说起这段,总要模仿瘸子握刀的姿势——五指虚拢如拈花,刀锋斜挑似拨弦。正是这看似绵柔的起手式,孕育出后来令东海寇鬼闻风丧胆的《冥海诡刀诀》!

朱言沉浸回忆,浑然忘了师乐乐仍在絮叨。

突然一个寒颤,朱言扭头,只见师乐乐愠怒地扶着他的肩膀。

“我说的你到底听没听?萍水相逢我这般提点已是难得,你全当耳旁风了?”师乐乐没好气地质问。

朱言惊觉失礼,歉然道:“多谢兄弟提醒,我听着呢,只是……想起些旧日教训。”

师乐乐抱臂挑眉,得意道:“我就说嘛,经历多了,你也能如我这般有经验。”

朱言抱拳:“受教了!”

他口中堆砌恭维,内心腹诽不止:老子刀锋舔血的日子还少?真当我是那初出茅庐的雏儿?轮得到你高高在上指手画脚?

“朱兄弟这趟来平江府,”师乐乐忽地倾身向前,“是寻口粮还是看热闹?”

朱言回道:“讨生活的。”

“讨生活就更得把我说的话嚼碎了咽下去!”师乐乐食指在床面画出歪扭的官道图,“都是找饭碗的,饭碗也分三六九等不是?”

“记着呢,师大哥。”

“且慢!”师乐乐突然抬手按住朱言肩头,拇指正压着洗得发白的补丁,“咱俩年岁怕差不离,你多大?”

“二十四。”

“巧了!”师乐乐道,“我虚长你两岁,这声大哥倒也不算占便宜。”他顺势翘起二郎腿,露出磨破的千层底,“非是吹嘘,哥哥我见过的世面,够你学上几年。”

朱言抱拳:“理当多向师大哥讨教。”

“合该如此!”师乐乐突然拔高嗓门,惊得邻铺房客呛了水,“寻常粗活入不得我眼——哥哥我可是正经八百的秀才老爷!”他扯开浆洗发硬的衣领,露出一小截雪白中衣,“那些迂腐酸丁算什么?我偏要脚踩黄泥头顶天,这方是真学问!”

朱言喉结滚动,低头盯着地面:“师大哥……当真不同凡响。”耳尖憋得通红。

“好了,歇息吧。”师乐乐拍了拍朱言肩膀,得意道,“明早我也去码头寻活,你既暂无去处,便随我同去,也好沾沾光,顺带……再教你些门道。”

朱言抱拳做礼,使劲低头,竭力不让师乐乐看到自己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次日,阳光闯入往事客栈二楼客房,照亮了角落。

朱言昨夜酒醉,睡得极沉,梦中又见了已故的父母与姐姐。他躺在床上,竟在睡梦中无声地淌下泪来……

床板猛地一晃,朱言瞬间惊醒坐起。

正对上师乐乐那双喷火的小眼睛。

“真跟猪一样!怪不得姓朱!睡得这般死沉!”师乐乐劈头训斥。

“师大哥见谅,昨夜贪杯,睡过头了。”朱言挠挠头,自觉失礼。

“还好意思说?再磨蹭就赶不上趟了!”师乐乐一脸不悦。

朱言迅速起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刚踏过门槛,又被师乐乐叫住。

“你这身蓝衣太脏了!”师乐乐打量着朱言,目光落在衣上一片片未洗净的朱砂红污和小洞,语气带着不屑,“还有,你究竟做什么了?玩火么?怎把衣衫糟蹋成这样?”

另外三位房客也已醒来,此刻齐刷刷看着师乐乐训斥朱言。窃窃私语声响起,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耻笑,目光如针般刺来。

朱言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耻笑的神情,一股怒意勃然爆发。他脸色通红,咬着牙,目光直刺师乐乐那双小眼睛:“我只是去看看,未必真在那儿干!穿得随便些怎么了?为何非得在意旁人眼色?”语气全然没了之前的恭顺。

他心中暗骂:“老子耐着性子给你当回长辈过瘾,你倒蹬鼻子上脸了!”此刻,朱言是当真恼了。他顶讨厌这般挑刺,尤其还当众给人难堪。

师乐乐见朱言真动了怒,也知自己言语过分。

他低头作揖,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朱老弟,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哥哥我这张嘴啊,就是太直了些。”搓了搓手,压低声音,“实在是有些老板极看重门面,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兄弟俩能在人前留个好印象嘛。”

他故作亲热地拍了拍朱言的肩膀,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轻蔑:“方才那些话若冒犯了你,哥哥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不过话说回来……”他意味深长地再次扫过朱言朴素的衣着,欲言又止。

这番话滴水不漏,表面情真意切,字字句句却仍在暗讽朱言不懂规矩。师乐乐面上赔笑,心中早已将这“土包子”贬得一文不值。

朱言不再言语,只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师乐乐跟上,径直向客房外走去。

师乐乐瞧见那手势,心头冷哼:自己倒成了跟班?我都这般低声下气给足面子,你还自恃清高?

随后,师乐乐只得跟着朱言,一同踏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