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入梦来(二十)人间最是花好月圆(二)

终是夜来风声,琼花纷落,似玉蝶翩跹,漫舞于长空。远山如黛,隐于银装素裹之中,寥寥几笔淡墨山水,清冷而高远。近处,树枝低垂,枝头积雪如白玉雕琢,偶有寒雀栖息,叽喳声中是它眼中的人间。

村舍炊烟袅袅升起,虽几处零落,但与雪花交织,也是暖意融融。孩童们嬉戏之声绕着那往来运送粮食的车马,却不纷乱。屋内炉火正旺,红光映照着窗棂,静默中仍显温馨与安宁。老妪倚门而望,眼中满是慈爱,口中轻唤着在外玩耍的孙儿,声声入耳,润活了村舍一隅。

忽闻檐下冰挂叮咚作响,似玉珠落盘,清脆悦耳。庭中老梅,枝头积雪,暗香浮动,凌寒独自开。此情此景,如缓缓展开的画卷,壮美与温婉在此交织,浓淡相宜。不论望着何处,总能沉醉其中,忘却尘世喧嚣,恍若误入另一处光景。

不过,那也并非误入,只是那种美好胜过了预想中的那般,重逢,永远是胜景无所及的另一种景色。

归来的声音浸着风雪,却透不出半分凉意。正如那时的离去,目光尽管放远,前方始终有人在盼归。

此情只与日月比肩,无妨风雪或雾起。

这一路可谓是快马加鞭,本想着赶在下第一场雪时尽快赶到,只是天好似不遂人意,偏偏在最后一段路上吹起了飘絮,风也骤起。无奈着,就想在中途再歇上一段,可这次并非李尧谦心急,是身后的众兵士纷纷建言要早些回家,于是又一阵“无奈”,最终还是踏上了路。不过,此番无奈倒是心甘情愿。

索性,连最后一封书信也彻底撂笔,至于心中的那份惦念,就留到当面再诉。

直到真正有了临近李府的实感,也是在马蹄印远行之后了。

同时心如擂鼓的,要当属尚在院中踱着步的姜知韫。不知怎的,自从上次收到李尧谦的那封信后,已是隔了许久,可在那之后,就是没再收到他的一封。而今日一起来就心神不宁,无端的就想到了他,且那种悸动前所未有,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

“这难道就是民间所讲的害苦了相思?”站在院门外墙角的清瑶和申简从轻声调侃着,“要说小姐这样,我还从来没在她面容上瞧见过。”

申简从又无声的把头扭到一边,那在屋中的另一位--周宛竹也是如此吧,毕竟面对着一张张洁白如新的纸,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今个你算见到了,还不止一位。”申简从是从来不把话撂在地上的,转而半是夸张的叹气,“你说也真是奇怪,世上那些弃红尘之人,曾经又是怎样的伤情呢?”

“你管呢?”清瑶驳道,无心说道,“小姐以前也感慨过,这世上就没有人能与所谓红尘断得干净,正是说人有七情,只要有情,无论何种情,便都脱离不开这红尘。”

此话一语中的,似是戳中了树后人的心事,那一身梨白被风牵起一片,又很快融到雪中去了。也是听到此言,他才终是明了那天二人谈心时姜知韫所言究竟是何意,也彻悟了师傅在世时常与他所说之“情”,原又不止一种情。看来,终究是他才不懂人间。

此话,于他而言,算是一句箴言罢,又同样是对这世间而言。而他,也不会再拘束于那一种情之中了。

思及至此,来人欲要转身,这时却迎上一个神色匆忙的小童,稚嫩的脸被冻得通红,但那声音却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回来了,李公子他们回来了!都回来了!”

闻言,那人脚步一顿,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眼底也有了春时化冰为潭的涟漪,这次总该去了。

好在那童声并没有淹没于这片沉默中,就似一阵春风,过往之处声色尽显,拂去盘旋在这苍穹的灰蒙。此刻,院前院后那堆积的雪白并不再单调,好似在铺张一场终会到来的重逢。

门窗开合之声连成一片,脚步声杂乱却又齐整,纷扬在人们脚下的雪粒逐渐延伸到李府的大门前,过了那门槛才堪堪存留下来。

或许正是上苍授意,在姜知韫翩翩而来之时,零星梨片缓缓轻舞,转而又如柳絮因风而起,漫天皆白。此时,众人皆聚于古道之畔,翘首以待故人归来。雪覆大地,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苍茫,唯余众人之热切期盼。

俄而,远处雪雾中,两骑为首,缓缓而来。初时,人影朦胧,唯见雪中两点颜色,一黑一红,彼此分明;渐行渐近,轮廓渐清。李府众人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似恐惊扰这久别重逢之景。

须臾,两骑至众人面前,来者皆下马。其一者,身着绯衣,张扬傲气,虽风尘仆仆,然寒意仍不染一身;另一者,身披绛袍,容止若思,眉目隽朗,气宇间隐有凛冽之意,却难掩其俊逸之姿。

二人身后,是队列整齐的众位兵士与领队的李随正,乌甲玄氅,气势恢宏。一时竟分别不出是雪衬托于他们,还是那威严把雪也镇在其间。

待他们骑着马走近,众人终是分辨出二人。只是,早在看到那雪中极其耀眼的绯色,尽管模糊,姜知韫也确认了那人身份。鲜烈的红,是她永不会忘的怦然之感。同样的,尽管是隔着似泱泱众人与掩人眉目的风雪,李尧谦的目光也可直达她的心底。不用言语,只在心底轻声唤道:“别来无恙否?”

此中深意,在场众人,周宛竹也未尝不知?盼归盼归,她此生想盼而又盼不回之人已是无可释怀的遗憾,她忧惧着别离,怕连一场相识还未作结便只得了然。不过,就在她抬眸一瞬,一切愁思都化为乌有,在他清明的眼中,她笑了。

众人皆围拢而来,纷纷道贺,言语间满是喜悦与感慨。然而,绯衣与绛袍二人,却似未闻,只是静静与人群之后的人相视,目光中似有千山万水,又似有咫尺天涯。除去这方寸之地所有尘杂,双双相赴的天地间,唯有这雪中之重逢,唯有这目光之交融,仿若万年,隔世而望。

雪依旧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却无人拂去。这一刻,什么时间都不复存在,所有的思念、牵挂、期盼,都在这雪中的重逢里,化作了一眼万年的深情,纯净又足以动人。

此间之景,于姜知韫与李尧谦而言并非第一次所经历,还记得她初至陇西的久别重逢,恰似此时。

“久别”重逢之后,常伴着别来无恙,可就算不说,彼此心底明了,便也绵长。情意这事,还是各自有各自之道理最妙。

此番重逢虽无春花点缀,而算起日子也并非月圆,可雪落无声,便代替了周身所有,毕竟在他们彼此眼中,只要是他们,就是圆满。

待李尧谦走近,姜知韫与他心领神会,几乎是同时向对方行礼微微颔首,如此,权当作相拥。

一切安定,李尧谦的目光与姜知韫错开,转而落到了她身后不远处的楚怀安,那身梨白,刚好似他们的初见。只是这时早没有那时的剑拔弩张,眸光神采相互交汇,都在交锋中看到了少年意气。

那晚的热闹自然非同寻常,人可谓齐全。随后,李随正也是知道姜允敬下江南一事,在感激的同时也是为这位老友担忧。他们虽远隔几重山,但在那里安置百姓时曾收到过谢泰康的来信。处理好陇西之事的谢泰康回到江南后,便向李随正报平安时提过一言,此时江南之情形,又让他重温其《北征赋》,原先便知是前人有感而发,而如今之所见,更让他是一言难尽。只是,书信中的“情形”究竟所指何事并未言明。不过,既是连谢泰康都能如此之说,想来其景象之隐忧不言而喻。

不过见眼下一派其乐融融,李随正也不好说什么题外话。思及此处抬头,恍然间,坐于他之下的几个孩子正笑意满盈,眼中独有的纯净让他,又不仅仅是他一人而动容。若是能让他们如此无忧而过完此生,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想让这些后辈卷入到书中常写的一场场悲史尘埃中。

回荡在耳边的笑声又勾起了曾压在心中的无可奈何。

一场接风洗尘的宴席过后,四下散去,那些后辈们又走到了一起,缓缓踱步在府院中,享受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姜知韫和李尧谦自然是又来到了他们熟悉的那方天地中,而这次与他们并肩的又多了一个人。

“哟,稀客。”李尧谦舒缓着半躺下去,又不忘打趣,“大人那衣裳不怕染上灰尘?李府虽素爱干净,但房檐难免会有所疏漏,到时要是染了您那一身的灰--”--这熟悉的停顿,“可别叫我们洗。”

姜知韫早就习惯了他这“剑走偏锋”,一时失笑。

楚怀安斜睨了一下,微微颔首:“提醒的是。”

这时,李尧谦却忍不住朗笑起来,方才眼底的狡黠全被爽朗取代:“喂,我说你这呆瓜似的性子还真是执拗着不改,连和别人调侃几句都不会接。我前段时日给你写的那些诗全都不记得了?”

这话倒是让姜知韫一愣--他们有书信往来并不奇怪,毕竟她还亲自送过,只是其中所讲就一无所知了。难道还有如此新奇之事?

楚怀安先是微不可闻的清咳一声,后而转头:“都当作平日的垫纸了。”

“哎哟,果真没趣。”李尧谦似是无奈,装模做样摇头,“真是白费我的一番苦心。不过话说,我可是听说了,姑娘们曾与你习武,你可有教好?没受伤吧?”

说起受伤的话--姜知韫又赶紧收起笑意,顿时有些心虚,她们到时还好,就是那次真是一时心急。

“不要紧,一切都好。”楚怀安余光扫了一眼姜知韫,淡笑着,就像在透过此话安慰她一样。

“那就好,一没受伤,二学有所成,不愧是你们。”李尧谦毫不掩饰的夸赞反倒让姜知韫不知作何反应,而那骄傲在他的脸上,好像就是在说他自那般。

楚怀安并未在此刻出声,半晌,又道:“既是学有所成,不如说说你们那时的想法吗?我倒觉得李兄听后会大受启发。”

话至此处,李尧谦更是好奇:“是什么?”

于是,姜知韫便把那时和周宛竹的所想--暗器与兵器相结合的想法陈述了出来。过程中,两人皆是认真听着,李尧谦更是作沉思状。

“总而言之,这只是我们的初步所想,至于实操还没有能力,毕竟李府最近整顿确实紧张。”姜知韫说着说着,或是心思细腻所影响,又想到那日季盛兰与她所言,转言低声问,“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有些不符合女子身份么?女书上总是写着--”

“温良恭俭,谦逊谨慎,端庄举止,慎言寡语。”李尧谦倒背如流,像是在陈述一件很平常的事,面上毫无波澜,但眼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不解,“我是在想,总觉得奇怪啊,女书戒训广为人知,但要说其对男子的约束似乎并不明显;而有关于女子之要求却总拘束在妇德,在于深院之中,在于相夫教子,侍奉长辈,反观对男子的期待却是于人生成就,权势地位的追逐,仿佛世间的男子才是主导。说到抛头露面,于男子是展现智慧才能的机会,而于女子,只妇言之寥寥就可以来拘束她们,不抢话不多言,谦卑至顺从,塑造成只能温柔贤淑之形象,满足女书上对女子的所有期待。可世间女子千万,其中优秀之辈毫不逊色于男子,她们可以提笔也可持剑,可以行走于山川江湖也可在军帐中指点江山,可以对镜花黄也可战马戎装。那道从出生就建立起的宅院高门,应成为助她们站得高远的桥木,而非把她们囚在其中的鸟笼。”

“人生本不过万天,能随心所欲之时日实在匆忙,而若连能做之事都成为奢望,那与硬生生折断本就丰满的羽翼又有何分别?”李尧谦眉目柔和下来,“你有如此才能,又拥有如此坚韧之勇气,为何不大胆着手施展?我知道你绝不会甘愿成为我们背后的助力,你有你自己的光彩。既生出鸢翼,又何需凤翎?”

此话掷地有声,恍若门开光降。楚怀安也不禁生出十分的欣赏,因为在他看来,她们本就如此。

是啊,本就如此。姜知韫抬头,终是开怀,那眼光与云霄相接,似听见之上的阵阵高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