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文

艾拉尔说,她今天会来这里接我,接我回到我阔别了十年的人间。

我是河都少主,我叫夏白。

十年前,我还有另一个身份:关宁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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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无风的傍晚,天地一片墨色,大雨滂沱。我们站在路的两岸,各自撑着一把墨色的大伞,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再见”。

于是我也同他道别:“再见。”

十年后,没想到我们再次在这样一个适合告别的雨天相遇。

“你老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流淌的鲜血已经浸红了我的衣襟。

久别重逢,没想到这是取代了“好久不见”的第一句话。

“我还不到三十,老什么。”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人间。”我打断他的话,“我要继位了。”

关宁愣了愣,许久,他勾了勾嘴角。”是吗,本来这一次,我也没想到您会亲自前来。”

“艾拉尔说你被鬼灵缠上了,我就来看看。十年,我还是第一次离开河都。”我尽量让语气轻松一些,“你堂堂天寰集团的高层,怎么会被这些异灵盯上呢?”

关宁将要说话,废弃的鬼楼深处突然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将他的西装扯下搭在胸口,又把他往肩上拉了拉,做出一副抬着醉汉的样子。

关宁肩膀被鬼灵的尖牙所伤,本就潦倒狼狈,走路倒真像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路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纯朴的目光了。

我示意关宁噤声,直到走进目标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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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宁和他的手下们躲在一家酒店的套间。面积不大的标准间,十来个人挤得满满当当无处落脚。

“你们不能出去,鬼灵还在大楼附近游荡。听白…夏白的。”

关宁沉声叮嘱道。十来个跟班齐刷刷看向我,目光中有的疑惑有的戏谑。他们并不知道我和关宁的旧事,看我只是一个半路杀出来却有着不容置喙的话语权的陌生女人。

为关宁处理好伤口之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月满中天,我才发现我和关宁是唯二躺在床上的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那些姿势诡异的小弟们,场面颇为滑稽,却又有些温暖。

我蓦然想到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除夕夜,我和关宁一起等延误了的高铁回家,也是这般和形形色色的人一同挤在候车大厅里。关宁拥着我睡着了,我醒来时,依旧是一个月华似练的夜晚,他一边搂着我,一边腾出一只手来和邻座的大爷打扑克。

那个时候我还残存着一些人类的情感,我似乎先是假装生气,然后加入战局,马上就要赢了的时候播报突然通知可以检票了,于是我拎起大包小包就冲了过去,回头朝着还在手忙脚乱收拾东西的关宁笑道看吧还是我赢了。

好久之前的事情啦,没想到我居然还记得。

我想要坐起来,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关宁睡得很沉,是啊,他太累了,均匀的呼吸声似乎都有些粗重。我又挣了挣,关宁皱了皱眉,居然不依不饶把我往胸口处紧了紧。

算了,就这样吧。我微微叹了口气。我盯着他熟睡的脸,却有断断续续的回忆闯进心间。

我们从小就认识,是标准的青梅竹马,相伴而行早便习以为常。而这段感情何时走到了相爱的分量呢?

也许是在十二岁的某个下着太阳雨的下午,风也缱绻,雨也缠绵,我们应邀一起去关宁亲戚家里做客。那是在一处远离市区的农庄,我穿着简单的白 T和大短裤从院子里的田地间跑过,又攀着梯子一直跑到柴房顶的平台上,脚步声久久回荡,吓跑了一小队停在杆子上晒日光浴的蝴蝶和小鸟之后,我终于停在了装成小鸟一起闭目养神的关宁身前。

我硬要和他挤大构树的同一根枝干,刚刚坐下,手又自然而然搭上了他的肩膀,递过去一杯还没化的草莓刨冰。

关宁将要接过,我忽然装模作样横了他一眼,斥了句“谁说是给你的了?就是让你帮我拿一下”然后就要夺回去,可是关宁已经舀了一勺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时平台下传来对话声,关宁的妈妈搭了个眼棚看向我们,微笑着跟奶奶说“你看这俩小孩关系真好”。

于是我用两声哼哼压下了不断翘起的嘴角,“算了算了送你啦”,然后就这样和他并肩坐在檐下,翻翻随身带着的附庸风雅的诗集,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直到划落进对面人家那根巨大的烟囱里。

我记得我突然踢了踢平台上散落的石子:“关宁,我还想去更多的地方看夕阳。”

在我们十二岁的初夏,我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稚嫩的邀请。

情愫永远在一些当事人都没有察觉的细节中悄悄蔓延,也许是在十六岁的某个晴朗的傍晚,夕阳远远坠在大海的边缘,我穿着一套月白色的短西装,扎着丸子头,靠在高高的岸堤上吹着泡泡。晚秋的风将七彩的泡泡渡向海景房的方向,那边有新修的观景棚子和万圣节装扮的观光小车,偶尔有小孩子从我们面前跑去,小女孩们总是会对巨大的泡泡移不开眼睛。

这样安静地坐了片刻,我忽然把剩下的泡泡水塞给了吵着要妈妈买芭比娃娃的小姑娘。我三步两跳走到沙滩上,伸了个懒腰,本就松松垮垮的丸子头耷拉下来,纷乱的长发在海风中上下飞舞,正巧就被纳入了他的镜头。

“嘿!”我向后勾了勾手指,于是关宁也从堤上跳下来,上前牵住我的手。

浪花拍打在鞋跟,白金的沙滩上留下深一个浅一个的脚印,那天我们随心所欲地闲聊着,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倘若人间不再是人间,身处异界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那我肯定是公主啦,你就是骑士。”

浪花和潮声被我们踩在脚下,我记得我突然松开手,咯咯笑了起来,问他:

“你怎么不生气,你不想当王子吗?”

那个时候关宁的声音徐徐传来,语调一如既往的轻快,还有我熟悉的断得干脆的尾音:

“当骑士也挺好的。”

他意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照不宣的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我们已然明白了彼此全部的心意。

再后来,还有十九岁的那个纷扬白雪落满眉心的冬夜,屋子里氤氲着助眠的松香,我久病初愈,正在百无聊赖地剥一颗桔子。关宁突然敲响了屋门,我懒懒应了一声,他缓步走进来,居然特意整理了自己的仪容仪表,像个训练有素文质彬彬的侍者,只是眉目低垂着,不知道为何不敢看我。

可是看他煞有介事又支支吾吾的模样,我轻易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生病这些天来都是关宁寸步不离地照顾我,有时候他以为我睡着了,就会自言自语说点隐秘的闲话或者搞点小动作,可是我其实都看在眼里。

我忽然起身走上前去,习以为常地勾住他的肩膀。

“庆祝我康复,一起跳一支舞吧。”

窗下亮着一盏落地灯,我该庆幸那天我穿的是最喜欢的那条青白色长裙,极力端静而优雅地搭着他的胳膊,随着鼓点踏起步子来。

奈何我根本不会跳舞,屡次踩到关宁的脚之后索性放开来了,随意旋转着,蹦跳着,大笑着,恍然间,我好像回到了一切都还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的少年时光,还可以口出狂言、说些愤世嫉俗又拯救天下的疯话;抑或者是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开始、一切都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的童年时光,我们就像两个不谙世事、得了一颗糖就开心得手舞足蹈的小孩子,直到额头相抵,大梦抽离。

他忽然攥紧了我的手。“白…”

“我愿意。”

雪落无声,我忽然觉得雪天真是个和爱人拥抱在一起的好日子。关宁单膝跪下来,颤抖着轻吻我的手,将一枚银亮的素戒戴上我的指尖。他红着脸同我道歉,那时的他还是个没什么收入来源的普通大学生,但是他发誓说将来一定会让我成为人人羡艳的最美新娘。

“我永远爱你。”

那时我恍然发觉,我们长大了,虽然过去的时光无可追回,但是好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介怀的遗憾。

在这样一个一切都显得格外美好的冬夜,一句“我爱你”和“我愿意”,便足以抵消未来漫漫长路可能遇到的一切风霜雨雪。

可是为什么,我最终也没等到和他携手走过被亲朋好友祝福的花廊,却让一句倒反天罡的玩笑话一语成谶了呢?甚至只有我一人在那时间静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傀儡与邪灵之国踽踽独行。

后知后觉时,我们已经站在了异世的两岸,唯一留给我去怀念的只是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微微发烫的肌肤时那触电般的痉挛,还有指骨上隐隐传来的微凉触感。

“怎么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都要再次睡着了,一双温热的手掌却捧起了我的脸。我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居然哭了。

“对不起。”

我已经被河都囚禁了十年,我已经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在了人世间,我甚至忘记了我最初的名字,为何夜半梦回的时候,却还是因为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而泪如雨下呢?

不对,不对……

就在他低下头来想要吻我的那一刹那,我猛然记起了我最初的名字。

“白鱼。”

我不叫夏白,我不是河都的王,在故事的最初,我只是一个和关宁在街头巷尾拿着糖葫芦乱跑的小孩子。

我叫白鱼。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事。越来越多的细节冲涌进我的脑海,我想起了我们共同度过的每一个生日,共同走过的每一条街巷,共同为一场盛大的演出欢欣鼓舞,共同为一场遗憾的电影垂泪神伤,那才是我的人生,不是鬼国永世长生,我所惦念的,不过是藏在人间烟火气里的三两欢喜事而已。

我最终没有拒绝这个阔别了十年的长吻,只是忽然有雨落下,窗外不知何时堆起了高高的卷积云,墨色的高云如群山般屹立,仿佛要把这幢大楼压倒。

我知道,它们来了。

我推开关宁。是的,我此行人间是来收服作乱的鬼灵,这也是地水城世代存在的意义。

片刻的温存已是僭越,我该行动了。

我叮嘱关宁呆在屋子里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然后背好长刀,悄无声息从门缝钻了出去。酒店的走廊里空无一人,行至大厅中央,一道惊雷恰时在落地窗外炸响,伴随着灿烂而凌厉的白光一跃而过的,是逐渐显影在玻璃幕墙上重重鬼影。

我微微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长刀在握,我就像已经习惯了重复了无数次那样手起刀落,将这些异界邪灵斩落刀下。月光透过环绕的玻璃幕墙洒落在我的脚下,我仿佛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中央,而镜子里居然反射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关宁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后,亦是手持一把锋利的长刀,凛然而立,目光冷静而无畏,甚至透露出几分决绝。

那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会招惹这么多鬼灵。我走之后,他居然想要强行和异灵产生联系,想要放弃作为人的身份,随我去往河都。

自我们相识以来他一直是个很厉害很优秀的人,学生时代成绩优异,之后又凭着出色的能力一路高升,最终坐到了天寰集团的高位;同时借助人脉他找到了一批愿意相信也能够看见这些妖魔鬼怪的跟班,他们在人间秘密行动,替我清扫着从地水逃出来的异灵。

可是…他为什么能看到这些东西?

“你送我的那一尾白鱼。”

黑雨滂沱,洗净了刀柄上的鲜血,我看到他手中长刀反射的弧光,刀铭“白鱼”。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临行前,我跟关宁说起我的身世的那天,我送了他一条白色的小鱼。

我说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就送你一条重名的小鱼吧,看到它,你就会想到我。

我记得那天我哭得不成样子,关宁为了安慰我,陪我在天台上幻想过那样一场轰动河都的世纪婚礼。他说他不懂那什么鬼灵妖灵,他只知道到那时我们应该已经涤荡世间妖邪,一切尘埃落定,我们终于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说了很久很久,幻想着我们乘着花车从河都的大街上经过、手忙脚乱接着街边孩子们抛洒过来的鲜花的模样;幻想着我们站在故人河的桥上注视着彼此、再次说出那句“我愿意”时在唇间留下的真挚一吻;幻想着我们手拉着手一起在河畔疯跑的样子,一起把蒲公英的小伞吹向天地各界、四海八荒。

他再度承诺了一个我们期待了很久的最浪漫快乐的婚礼,他说在那一天,我将会是最天真烂漫最无忧无虑的小孩,也将会是最美丽动人、唯一勾走他全部心神的新娘。

我很开心,那时我抱着他,静静听着天台上隆隆的风声。白鱼在鱼缸中悠游自在地畅游着,不知道它七秒的记忆能否容纳得下这个男孩天真单纯而又狂妄的誓言。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在人间同异灵杀出一条朝圣的血路来了吗…我那时难过得哭昏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留下来的只有风声里遥远的潮音。

那尾白鱼就像一个水晶球,不知为何,能折射出异灵的万千行踪。

“你走后,我请了位老匠人锻造了一把玉刀,赐名‘白鱼’。”

原来如此,他就是这样在这双尾白鱼的引导下同那些难缠而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搏斗。很难想象这个从小文弱的男人是如何爆发出那样强的决心和毅力去做这些事的,而他依旧在前行。

他继续上前,同我后背相贴,横刀在前,一同看向大楼立面上磨牙吮血的獠牙恶鬼,还有脚下鬼灵四散飘舞的影子。

我们明明没有合作过,可是我们曾一同走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哪怕我已经忘了,惊人的默契还是让我们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定点。

关宁抬手,我手中的利刃”夏白”也感应到了同类名刀的呼应,双刀刀锋绽起耀眼的白芒,摧枯拉朽般割破了浓重的黑暗,像是两道闪电劈落在大厅的正中央,地板从中开裂,甚至连窗外密布的浓云都散了几分。

他展现出了令我惊叹的身手,肩膀明明还有伤,可是他的动作又是那般精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有点侠意的潇洒。

我听到关宁如释重负般轻轻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这十年里他立下了多么赫赫的战功,总之现在,他像一个英雄一样站在我面前,交上了一份他自己很满意的投名状。

“真傻…”

透明的窗格突然爆裂开来,刚才被逼退的、还有原本攀附在墙外的无数鬼灵咆哮着猛冲进来。我猛地转身,将他推向战场的边缘。

“真傻啊,关宁。”我回头看向他,他的表情错愕的,期待的,诚挚的,而我却不会再哭了。

“谢谢你这十年来的努力。可是对不起,地水不该成为你的归所。”

此情此景就如同十九岁我被怪病纠缠的那些个夜晚的噩梦,那些夜晚我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我拖着残破的身体同一批又一批狰狞的鬼影缠斗着,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我觉得我快要死了,而所幸梦外还有人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后来我的病渐渐好了,鬼影逐渐从梦中褪去,一个女人朦胧的影子却悄悄出现在了梦的尽头。在关宁求婚之后,她彻底从我的梦里走出来了,她敲响了我的房门,将一柄和梦中的长刀一模一样的武器交到我手中。

她叫艾拉尔,生在时间静止的异界河都,而我是流落人间的下一任河都少主。

“我们循着梦境找到了您,请跟我们回家吧,少主。”

何其无助,何其惊惶,那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冬天,不速之客却彻底打乱了我的人生。我自幼无父无母,和一位开包子铺的奶奶相依为命,那天奶奶挥舞着笤帚把艾拉尔打出门外,说小鱼虽然是我收养的但也是我从小带到大的,你个人贩子算老几跑出来闹事。

可是再多茫然无措,我们最终选择了接受,走出了那个寒冬。

因为艾拉尔说的是真的。

转年来到了薄雪未消的初春时节,火堆兀自烧着,没人说话,艾拉尔将我们签下的婚书投进那团温暖的明光中。

“明天就启程吧,关宁先生,少主特许您可以送她到故人河。”

什么?送到故人河......

不对...我的记忆出了差错!

十年前,我们未曾在暴雨中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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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其实是一个晴暖的白天,我们漫步在河都故人河的河畔。艾拉尔走在最前面,作为向导跟我们介绍着那边的风物,娓娓道来。

“少主,这条河名为地水河,穿过这条河,我们就到了河都的地水城了。”

“地水河直通九幽,深不见底,除了被地水城选中的人,其他任何生物都没有通过的资格,故又名故人河。”

“故人河低封印着鬼灵,那是邪魔的造物,而我们地水城子民的天职就是镇守故人河,在鬼灵逃去人间作恶之前,将他们消灭在此界。不过总有成功逃离封印的鬼灵,这就需要动用我们专门负责在人间巡游的队伍……”

原来那天艾拉尔曾说过这么多有用无用的话,而我只是不远不近缀在她的身后,和关宁吹着口哨逗着路边的花花草草。清脆嘹亮的声音在河面上久久回荡,河水很清,映照着我们二人清清亮亮的影子。

我还想起了那旷远的蓝天。在故人河的河畔、人间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地方,我们看到星星点点绽放的小花,在半人高的杂草里蹦跳的蚂蚱,一辆报废的越野车的车轱辘和以车壳子做窝的小兔子。关宁坐在我身边,想用人间学来的植物知识为我介绍草木的姓名,顺便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

是啊,那是个风也缱绻雾也缠绵的下午,很像我们相识相知相爱以来的每一个轻松慵懒的下午。可我为何将这段记忆扭曲成了倾盆大雨的样子?

也许我心里也明白,那不是一个适合道别的日子。

艾拉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们。“关宁先生,您可以就此止步了。”

更高远的地方云雾突然破开,一只体型庞大的白鸟掠过天际,停在我们面前,艾拉尔俯身,轻抚它白缎似的羽毛。

“少主,上来吧。”

“再见。”

“再见。”

是告别,可是总是少了点沉重的味道。声音轻松写意的,那时的我们尚且不太知道天高地厚,天真地认为未来未来。

地水河面泛起点点幽蓝的光,抬头,我却再也看不见太阳。

我看到地水城内我的子民们都在向我跪拜、叩首,可是我却离人间越来越远了。我回头去看被自己远远抛在身后的荒芜野地,关宁在哪里?他离开了吗?他还能找到这里吗?

我们…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

我是谁?

是的,我离人间越来越远了,准确说,我离自己前十八年的人生越来越远了。那一刻我是那样惊惧,甚至想要从天鹤宽大的后背上直接跳进九幽地水,可是艾拉尔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

“少主,来到河都,您会逐渐失去之前的记忆。不过您放心,艾拉尔会永远守在您身边,您的子民,也会永远拥戴您。”

失忆...我的子民…

我听到了他们大声唱着颂曲赞歌,歌声浑厚而庄严。他们的目光齐刷刷钉向我,狂热而敬慕,我却不再觉得害怕。

“恭迎少主夏白驾临河都。”

夏白…是谁?

我是夏白。

在记忆的末尾,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平静无波宛如死水的故人河。

在那场被寄予了厚望的世纪婚礼中,关宁有一点说错了。故人河隔断人间,没有桥。

时间回到十年后的今天,我本在地水城内听阅着各地报来的新闻,艾拉尔突然走到我身侧,将一份崭新的简报递到面前。

“天寰集团备受瞩目的新人领导遇险,少主,您要亲自走一遭吗?”

我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何叫我屈尊前往。三日后便是我继任河都女王之日,从少主到新王,我已经具备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不该再为这些小事费心神。

可是我看到了他的名字。

关宁。

好熟悉的两个字…

我轻轻拂过那层墨迹,艾拉尔抬头远眺那薄雾中的晨钟,轻声道:

“十年前,你们还没来得及真正地告别,就借这个机会再去一次人间吧。”

——————

刀锋一次又一次与鬼灵相接,墨色四溅,我穿梭于破碎的玻璃与鬼影的余烬之间,脚步轻盈而敏捷。

“关宁,我要继位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人间。”

“嗯。”

“以后不要再招惹鬼灵了。”我再度换了个轻松点的语气,”你已经老了,早该成家立业了,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不。”

“你不可能跟我去地水的。”我再也忍不住冲他大喊道,”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程度,艾拉尔送我前来,本就不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彻底同过去道别。”

“关宁,十年一瞬,你等来的不是救赎,而是彻底的了结。”我听到自己在低声喃喃。

“我知道。”

我忽然愣住了。

我有点迟钝地再次回过头去。我看到关宁沉默地站在断壁残垣之间,光影交错着,在他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我忽然发现说笑的”老了”其实是真的,他毕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在高强度的本职工作和兼职打鬼之间,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少年意气被消磨将尽,只余下倦怠的神情。

可是他忽然释然地笑了,那双永远澄明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尚且满心欢悦的我们携手走在满眼鲜碧的原野间时,天光云影徘徊在他眼底,另有如黛的山色笔墨轻柔晕染开来。

“傍晚在鬼楼时我便说过,这一次,我本来也没想到你会亲自前来。我只是在尽自己的力量去涤荡这世间邪祟,不管你在地水何处,我永远在对岸和你站在一起。”

“白鱼,你是公主,公主的骑士不该是庸碌的凡人。”

“谢谢你来看我。”

简短的话,他说得何其恳切,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统领这群鬼灵的”哨兵”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背后,它是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关宁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一跃跳到窗棂之上,踩着那高至手可摘星辰的浓云的尾巴,挥出白鱼玉刀倾力一击,同哨兵凸出的巨瞳相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地动山摇的刹那,我似乎看到了一尾小小的白鱼从他身边游过,激起的水花仿佛一笔带过了我们共度的人生中的每一个墨点。

或许真的有这么一尾白鱼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那是时间的幻影,力量却巨大到可以让关宁打破时空的藩篱,远远窥见另一个世界纷繁复杂的一角。

于是我也释然地笑了,再度同他并肩站在苍穹之下,以双刀的合鸣,向这个世界给出了我们自己的回答。

这一刻天地仿佛都静止了,紧接着以哨兵为中心,大楼内的一切全都被狂风卷起然后纷扬落下,每一块碎裂的玻璃都流淌着淡淡的墨色,折射着两个世界的万千华彩。我们匆忙躲进一个尚未被波及的隔间,任凭流散的风吹干刀刃上的黑雨和眼角的泪痕。我看到关宁的肩膀又流血了,连忙让他坐好,他却不管不顾地抱了上来。

好吧,在艾拉尔赶来收拾残局之前,我还额外有一点点时间去完成我对这个世界的交代。

如果把前二十年的人生视作一场无疾而终的幻梦,他是梦境的囚徒,我是梦境的旅人,如今走到旅途的尽头,幸好还有一个拥抱的时间,去描摹并记忆彼此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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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的今夜,真正的暴雨,铅灰色的天穹,车流汇成光河,我们站在光河的两岸。

这才是一个说再见的日子。

关宁撑着一把墨色的大伞,微笑着向我挥手。他看着我,目光桀骜的,张狂的,像个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后洋洋自得邀功的小孩子;却又是格外温柔的,像是终于借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意外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我是编外的河都子民,少主。”他说得像模像样。

“雨太大了,回去吧。”我也微笑着朝他挥手。

一双宽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膀,无需回头,我知道这是我那自幼成长在河都的哥哥夏露。还有我的得力下属银枭、月临、霜榕……

越来越多我的子民们聚在我的身边,他们穿着或者明艳或者素雅的衣服,撑着清一色墨色的大伞站在我的身后。长街车流与人潮尽皆汹涌,没有人能看到他们。

除了关宁。

风雨潇潇,我们二人之间的天地却是静默无声。

我猜关宁的视角里这一幕一定像是一张没有他的位置的全家福,夏露是个打眼一看就很靠谱的大哥,银枭是个总是挂着狡黠微笑的小妹妹,月临化了浓妆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袖口纹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复图案。

所有人都很好,他们是会永远拥戴我的子民,也是会永远对我忠诚的…家人。

“再见。”他微微点头。

“拜拜。”

风急雨骤,这才是适合道别的天气。

抑或者是…永别。

今年,我二十九岁,是即将即位的王。

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