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破绽,接下来便水到渠成。
陆遐笔尖稍停,旁观他审人还是头一回,看了一会儿便知连旗当初为何劝她实话实说。
沈应冷肃的模样的确吓人,话说回来,当初她怎么敢招惹他,还与之争辩,全凭一口气撑着,不肯在他面前露怯。
而今想来,连她自个儿也觉得荒谬。
眸光移向静云,有屏风相隔看不真切,大约是吓着了,隐约瞧见娇俏的身形抖得如风中残叶,今日如此顺利也是静云心绪不稳没有提防,一时不察说漏了嘴。
陆遐在山上旁观开棺验骨,坟土里何尝掘出佛珠,便是有,静知下葬了多久,佛珠也不该是这模样。
若是静云足够心细,此计断不能成。如今有了破绽,沈应断不会轻易放过,等静云想明白回过神,要推翻先前所言却是迟了。
佛珠从来都不是证据,他从头到尾不过要诱静云说出静知二字罢了。
陆遐敛目,又细看一遍静云供词,耳边听沈应再问,音色清朗,“静知何时到的庵中?平日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措?”
“…我来静月庵出家时,静知便在了…”静云蹙眉回想,“静知…长得秀气标致,纤柔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看样貌确实没什么不同…”
“既然如此,那你几时发现静知是男儿身?”
静云俏脸一阵红一阵白,“庵里的尼姑年纪小,模样生得跟朵花似的,又是爱笑爱玩闹的年纪,玩闹起来搂在一起也是常有的事…”
“我因着出家晚,年纪又比他们大些,倒不跟她们玩在一块。就是有一回不小心撞见…撞见静知搂着静海在亲嘴…”
静云出家前是嫁过人的,虽说庵里的小尼姑们也会嬉闹搂在一块,却不曾勾肩搭背亲嘴如此亲昵,心里觉得奇怪。
后来暗自留心,便有些知觉。
静知常与静海宿在一起,她撞见过静知清晨从静海房里出来,静海推脱,说是晚间歇下了不好叫她回房,这才宿在一块。
平日里,静知与庵里其他尼姑说笑以言语挑逗,静海估计是吃味了,静知又是哄又是对天发誓,这才揭过去,静云对上沈应眸光,“他赌咒的时候,被我听见了。再后来,庵里的尼姑也知道了。”
沈应与屏风后的陆遐对视一眼,此事庵里的女尼居然知情,“他们如何知道的?”
静云不知想起了什么冷冷一笑,“…还能是何事?当然是珠胎暗结!肚子大起来哪里瞒得住,也只有庵主眼瞎没能看见!”
“你们掘过静知的坟…想来开过静海的棺…她肚里的孩儿估计也化成白骨了吧…”
提起孩子,静云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唇边的笑冷厉而怨毒。
“后来两人为何死了,你可知晓?”
重新跪直身子,静云看着缚在手上的铁链,“…静海身子本来就不好,肚子大起来,人就更瘦了,就剩一把骨头,加上入冬的时候着凉…人躺下就没再起来。”
“静知照顾她,也染了风寒,许是病情加重,没多久就跟静海一样一命呜呼了。”她话里混不在意,仿佛说的不是当初相处过的同门,而是不相干的路人,沈应蹙眉看着,锐利的眸光深锁,审慎着话里的真意。
“你方才道下葬的时候,有众人在场,可记得是谁?”
“静无、我,以及静心、静意、无岫,对了”静云末了又补了一句,“还有静延,她那时刚来庵中恰好赶上了。两人死得不光彩,便匆匆雇了山下的劳力把棺材抬到山上葬了。”
“葬的地方在哪,墓碑样式还记得吗?”
“地是静心挑的,详实的位置得问她。那天怕被人发觉草草下葬,墓碑只写了名字,旁的…我不曾留意也不清楚。”
沈应要开口再问,有手下军士递来字条,墨色秀丽,他看过搁在手边,“静延那时刚入门,庵里事务由谁打理?”
他问这个做什么?静云思索片刻,“是静心打理庵里一切,她年纪比我大,底下都是小丫头,得有一个大些年纪的压住才行。”
“不是庵主亲自打理?”
“听静心说她的眼睛在我入门前几年就坏了,毕竟德高望重…庵主之位便一直由她担任。说来好笑…剃度那天庵主眼睛看不见,我也害怕,错手把我头都刮破了…流了我一脸血,这事当时在场的都知道,我可不怕你们查。”
“庵主…人虽然不错,可惜就是眼睛不好使。”
静云絮絮叨叨的,把她知道的关于静知和静海的事交代了,沈应接过陆遐录好的供述,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他打量着静云身姿,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他沉吟着,到底哪里遗漏了?
静月庵…有孕…风寒…
脑中似有一道惊雷劈落,沈应脸色铁青,他猛地站起身盯着静云的目光又凉又烈,“不对,庵主医术高明能妙手回春,区区风寒不可能难得了她,有孕与否她眼睛或许看不见,可风寒她怎会不出手医治”
“必是你们不让静海出现在她跟前,合计瞒住庵主。”男子嗓音凉寞,寒洌的眸光想要看进她骨子里去,静云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静海、静知的死,绝不似你说的这般简单!”
“说!再有隐瞒,有如此案!”他一掌下去,案角崩裂,力道之巨,静云吓得瑟瑟发抖,“…我说、我说…我实话实说”
这么不光彩的事情,庵主当然不能知道。
只要一把脉,静海有孕的事必然瞒不住,瞒不住,静月庵就完了,他们这些尼姑该何去何从?
依庵主的性子,必定不会轻饶。
庵主德高望重去哪皆得众人厚待,可她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苦命的女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只怕连容身之地也没了。
所以,静海有孕的事不光得瞒住,还得瞒得严严实实。
尤其是对庵主,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起先是静心提议的,提议将静海移到偏远的静室,那里静谧鲜少有人走动,拘着不让她出门,一日三餐和用度由众人轮番送去,不让香客们看见也就是了,这样瞒着对大家都好,对庵主就说静海跌伤了腿敷着药,众人替她当值。
庵主体恤,加上静海原本又是个安静的性子,选在僻静的地方确实像她会做的事,倒也没有起疑。
可日子久了,难免生厌。
静海的活计需得众人承担,她倒好,有孕了不必干活一日三餐也有人送到嘴边,静无和静意渐渐有些怨言和懈怠,不知从何时起,饭食也有一顿没一顿了。
从三顿减到两顿,再到两三天送一回,是常有的事。
加上静海的肚子日渐隆起,身子越来越不利索,吵着要出门不说,冬日里山上凉,她还讨着要炭火、柴火,众人便寻思着教训她一顿,好让她晓得处境。
“所以,静海是冻死的?”
静云摆手,慌忙道,“没有,那天我去看过,人还好好的。”
“安州一带,虽没有京城冬日冰寒,山上寒风凛冽,你们不给饭食,连炭火也”男子重重拍桌,嗓音冷厉隐隐含怒,他吸了一口气,又冷喝,“接着说!”
“天一冷,静海便病倒了。”
高烧昏沉,人烧得也迷糊了,躺着有气无力,静云送饭去的时候吓了一跳,她眼眶深深凹陷,躺在地上低吟,只有肚子还高高隆着,像浑身血肉、精神都叫肚子里的孩子吸了去,样子看着不大好。
众人这才慌了神,无头苍蝇似的商量要找人来看病,可还是那句话,一看病,静海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尼姑与男子私通,还珠胎暗结,在齐朝可是重罪。
“所以…你们就这么放任静海…病死了?”
静云木着脸半响,轻轻一点头。
“…那静知呢?静海病死的时候,他在哪里?”
“…从静海有身孕,叫庵里发觉时就被静心给赶跑了。”静云咪着眼睛,似在回想,“…人倒是没有走远,常在附近出没,估计想来看望,静海病死的时候,他恰好回来。”
那日是静云毕生难忘的一日。
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面容能如此扭曲狰狞,从喉间溢出凄厉的哀鸣嘶吼,仿若野兽。
“…我前头说过…静知生得跟小姑娘一样清秀,人也柔弱…所以…他根本逃不出去。”
逃不出去的,瘦弱纤柔的四肢撼动不了任何东西,房里的门窗早已尽数封死,一应器物也已搬走,只要一进门,就成了困兽。
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静知一进门,等着他的是静海早已凉透的尸体,还有刚落地尚未足月的孩儿。
那日,夕阳衔着山巅,血红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是跟静知眼底刻骨恨意和怒火同样的赤红血色。
“…所以…静知是被困在房里…生生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