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宇文坚也到了该回营的时候。
楼内的后院里,鲜于六指挥众人,将行军面十个一摞,用油纸包裹,规规矩矩的码放进库,以备随时装车。
宇文坚之所以这么着急准备,跟另一件正发生的事有关,蓟城内的粮价正在缓中有涨。
这其中不乏有行军面和代家以马换粮的影响。
此刻要是再随意来一点负面消息,蓟城的粮价便会猛涨,到时候难免州中不探查一二。
稳妥起见,宇文坚还是决定上军营里躲躲,虽说是正常贸易,但架不住他身份敏感,很容易就被成为背锅侠。
听着慕舆句口述的两项收支结余,宇文坚不禁点头,果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吃两头才长的快。
宇文坚道:“这次你回到关外,迁出老营的部族,空出地方专门做榷场。
未来只要幽州战事一起,王庭和幽州的贸然必然要井喷而起,提前做些规划也是应有之意。
部族往北迁营,在新营择地修建粮仓,将咱们的粮食都存进去。
我回到营内,便会把乙那楼大哥换出来,你们二人要为部族将营盘打结实。
这是一批救命粮,没有我的命令,王庭来人都不许出粮。”
“诺。”
分派好部族事,宇文坚刚上楼,就听见了楼下熟悉的声音。
卫景摇着纸扇,提着袍子,迈步跨过了大宁楼的门槛。
“鲜于六,拿手的菜做上两个,连带着涮肉,一起端上楼来,我要跟世子好好喝两杯。”
刚楼上的宇文坚满脸无语,卫景自打那日相亲过后,就成了楼里的常客,虽说伸手不赶笑脸客,但这小子可从没付过半个铜板。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卫景将折扇插进袖口,走近两步,神神秘秘的说道:“你猜我今早出门,碰见谁了?”
见宇文坚自顾自的整理着书案,完全没有任何求知欲。
卫景气不过,本想一走了之,但一瞧鲜于六都将铜锅端了上来,不免又垂涎起鲜羊肉的滋味来。
鲜于六笑道:“卫公子有口福了,半个时辰前刚杀的羊,肉还热乎着呢。”
这岂能放过,卫景一屁股坐定,趁着鲜于六加炭的功夫,哼道:“连你最亲近的祁大哥都不管了,真是个白眼狼。”
“祁弘?”
宇文坚蹙起了眉头,祁弘身为前线主官,贸然北归就已经不正常了。
卫景是早上碰上的,那就说明这次的调令很突然,祁弘没时间准备行程,是连夜赶的路。
忽然宇文坚听到楼下马蹄声清脆,至少三匹战马以上,不多时普拔禀报,段文鸯兄弟派人来邀,今晚要在楼内小聚。
“段部也到了。”
卫景搓搓手,笑道:“怎么靠这两件事就猜出来了?”
宇文坚肃然道:“看来明公要向南用兵了。”
卫景边瞧着鲜红的羊肉上桌,边笑道:“没想到屠户你还是可以的嘛。
明公已经收到洛阳的诏书,与东海王相约,南北对攻,剿灭司马颖。
事后,明公就是朝廷钦命的幽州刺史了。”
司马越这是算准了王俊想要什么了。
不过若是此时起兵,幽州军无碍,段部的影响也不大,但对自家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宇文坚盯着卫景道:“说说吧,今日你是谁的说客。”
卫景去拿筷子的手悬在了半空,摇摇头,直说道:“是台产。”
“枣嵩?”
卫景将手收回来,解释道:“台产在司马颖手下当过一阵职,后因明公相召,才弃职而来。
所以他是知道邺城底细的,咱们贸然一头撞下去,冀州军不一定垮,但咱们就不一定了。
再说,你们先前从冀州接收进来的流民,都指着今年的夏粮翻身呢,一旦弄不好幽州都得跟着挨饿。
台产说至少拖到七八月份,再打,咱们也不迟。”
枣嵩不看好此次南下,看来是明面上没劝动王俊,又不想眼睁睁看着幽州遭灾了。
宇文坚不禁感慨枣台产看人真准,在时间方面双方有着共同的目标。
宇文坚摇头道:“你们可高看我了,你觉得明公能不知这些?
征与不征皆赖将军府一令,坚作为军人,效命就是。”
瞧着振振有词的宇文坚,卫景眼里满是敬佩,嘴中却道:“屠户,你觉得我傻吗?
这次可不是你们在界河打的那万把人,这次幽州几乎要倾巢而出,就是你宇文部也至少要出动万骑规模,真要打起来,这跟慕容部春日里突袭你们是一个效果,我不信你舍得。”
宇文坚两手一摊,无奈道:“我不舍得又如何,关键我也没拖延的招啊。”
卫景盯着宇文坚,笃定道:“台产说你有。”
眼见宇文坚岿然不动,卫景从怀里掏出来一张信纸,递了过去。
起初宇文坚还不在意,拿到手中仔细一瞧,好家伙,近日府中购粮的一列列款项皆在其上,他刚跟慕舆句聊过,上面的数虽说有出入,但大体不差,这就不得不正视起来了。
上面列举的头两名就是慕舆句和代家,在近日内购进了大批量粮食,远超其家所耗。
好在枣嵩的单子上,两家分列,显然府内不知道两家都是为宇文坚服务。
眼见被人拿住把柄,此时宇文坚恨不得给自己两耳朵,太想当然了。
大批粮放在哪都是官府监察的对象,他又专挑大世家找,不榨百姓的粮,自然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给枣嵩把柄。
宇文坚面不改色的放下名单,改口道:“台产兄的要求,我努把力,也不一定不成。”
一张纸就改口了,卫景算是见识了宇文坚的善变,怒道:“屠户,你可真是骗子,妄我还把你当五丫头的夫家人。”
没心思和卫景打嘴炮,宇文坚直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是这粮草不足,兵马自然也就缓了。”
说着宇文坚起身道:“卫景,回去告诉台产兄,此事我宇文坚接了。”
见宇文坚如此自信,卫景神色兴奋的催促道:“赶紧说说。”
宇文坚嘴角一翘,笑道:“你确定要知道?”
卫景一愣,察觉到一点危险。
宇文坚道:“你跟着去也好,毕竟要是捆着王俊的妻弟当投名状,对面必然不会做疑。”
卫景惊骇道:“你...你要去投敌!”
宇文坚笑道:“反正你在王府也是浪费粮食,不如替明公牺牲一下。”
卫景缩着脖子道:“你可别吓我!”
“此事离了能绑你的人可玩不转。”
眼见宇文坚坐了下来,卫景壮着胆子道:“谁啊?”
宇文坚充耳不闻,扭头唤来普拔吩咐了两句,自顾自的涮起肉来。
眼瞅着卫景抓挠着连羊肉都吃不下去了,点到即止的宇文坚这才解释道:“祁大哥啊,你不会以为明公手里,没有几个冀州探子吧。”
一顿饭的功夫,宇文坚和卫景就从祁弘处得到了一个可能是冀州潜伏密探的地址。
瞧着街道角的一家蜀锦店面,卫景侧头疑惑道:“这么招摇?”
宇文坚转身看着身后怯生生的少年,这是大宁楼下两个包子雇来的。
他笑道:“你小子是弟兄里面跑的最快的,记住别说任何话,东西扔进去就跑。
事后便带着你的弟兄们去草原上,避避风头吧。”
“谢贵人。”
少年满脸振奋,拎着一小包行军面,就奔向了蜀锦店,一丢一跑干净利落。
待店中人冲出来时,少年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成了,咱们回吧。”
“这就成了?”
宇文坚撇嘴道:“那里面有行军面的做法和一个大计划,只要他们不傻,估计很快就能见到效果了。”
卫景害怕道:“你疯了,明公对行军面非常看重,这事必然会彻查,要被你害死了。”
“怕什么,那东西是苏恕延的部族为了报复幽州军送出去的,跟咱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行军面的配方被人拓印了上千份,跟不要钱一般,在蓟城内疯撒。
很快州内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或许是出于好奇、易储,又或许是看到了行军面的价值,大量的中小户入局,开始采买粮食,蓟城的粮价一日三涨。
将军府内,王俊又将堂内乱砸一通。
“台产你说,到底是谁泄露了行军面的配方,一夜之间,将其散于全城。”
枣嵩正在心里惊呼宇文坚好快的手段,眼见王俊询问,赶紧收回心思,这事查必然得查一阵,但却不是燃眉之急。
他沉声道:“明公,泄密之事可以慢慢查,但城中粮价的事若是再不处理,怕是会引起各大世家入局,到时候粮价必然飞涨,民乱不远。
不如趁着他们尚未反应过来,先用粮库粮抚平粮价。”
眼露不甘之色的王俊想了片刻,这才再次张嘴问道:“州府粮库若是投入平价,能否再支持大军南下?”
枣嵩摇头,道:“二择其一,府库可余。若是两手都抓,怕是两者皆难达。”
整整一刻钟后,王俊淡然做出决定,道:“投入库粮,平抑粮价。”
“诺。”
见枣嵩转身就要去办,王俊喊住他,吩咐道:“本将已经往祁弘处添兵一万,令其南进至界河边境,他处的军粮为先。”
枣嵩为难道:“若是再加支出,府库要盈,怕是得等到各地的夏粮入库了。”
王俊叹道:“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夫也不是傻子,难道朝廷的一个空口刺史就能将我乐的找不到北?
你别忘了,当年老夫因何得罪了司马颖,无非是两不相帮,起了坐山观虎斗之心,未曾想险些步了那任安的后尘,以至于跟冀州闹的兵戎相见。
而今东海王借着诏书拉拢,老夫若不积极些,岂不是旧事重来?”
此时枣嵩若是还不知道王俊已经知道了自家手段,就显得太蠢了些,跪地道:“是孩儿不孝,自作主张。”
看着跪地的大女婿,王俊心中难生怨气,道:“你是见过世面的,到底是少了一份混账气,终被自身道德所累,你直走出去,我也不提此事。
祁弘昨日报我,言称卫景和宇文坚索要冀州密探地址。
起先老夫尚不在意,结果今日就粮价飞涨,其中若无猫腻,旁人能信?”
枣嵩低头拜道:“此事皆出自我手,他二人皆是遭我胁迫,嵩请罚。”
王俊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卫景小事糊涂,但大事上尚算开窍,连他都觉得此时不应该跟冀州相争,说明也长进了不少。
你倒是糊涂上了。
那宇文坚,你不该去寻他的。
先前梅园之事,你和卫景就是胡闹,五儿虽是丧妇,但决不能配宇文氏。
宇文坚乃莫圭嫡长,婚事岂能轻定?
此事要是传到宇文王庭,一个轻辱之嫌必是难逃。”
“是孩儿糊涂。”
王俊哼道:“何止是糊涂!宇文坚质子蓟城,这城中除了祁弘,还跟谁相熟?
各家对其都是敬而远之,原因无他,无非是老夫不点头罢了。
梅园之事一出,各家又如何看待?
必以为我等亲厚托亲,默许宇文氏进入幽州。
开了这个口子,他便再不需经过府上调和,反而能直接跟各家相交,此乃养虎遗患。”
枣嵩不解道:“难道宇文坚就不能成为第二个段务勿尘乎?”
王俊冷声问道:“务勿尘幽州能制,莫圭幽州能制?”
“不是还有慕容氏。”
王俊抑怒道:“去年慕容廆突袭宇文部,先胜后退,除了须卜欢在乌侯秦水打赢了慕容运是个变数外,真正让老夫下决心放归慕容运的,是拓跋部。
就算后续须卜欢不东进大棘城,慕容廆也要在草原上势尽时,跟宇文莫圭与拓跋禄官对上,你觉得他的疲兵能打的过宇文部和拓跋部的联军?”
枣嵩惊道:“两部鲜卑联盟,势力囊括我大晋北疆各地,乃肘腋之患。
明公既知此,为何还要接纳宇文部?”
王俊冷笑道:“两部鲜卑联盟?你太高看他们了。
救援莫圭的只有禄官而已,至于猗迤兄弟却是引而不发,坐等战机,鲜卑人的心思,不比朝堂上的争斗少。
至于接纳宇文部,无非是饮鸩止渴罢了。
若是朝廷不咄咄相逼,谁愿意跟胡人虚与委蛇?
若陛下有中兴之举,天下何愁没有中兴之臣?
罢了,多说无益。
你以此为戒,好好管理州中钱财,莫要再掺和到宇文部的事情上来。”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