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代的淮南王口中听到成吉思汗和基因工程的名头,还真让周彪有些恍惚。
又低头,周彪瞥见了淮南王缀错金色纹样的袖口下,其贴身衣物是无比轻薄的素纱禅衣。编织禅衣的丝线纤若无物,现代几乎不可能再弄出这么纤细的蚕丝。
倒不是汉代人有什么特殊的养蚕技巧,纯粹是蚕这个物种又经过了两千多年的筛选培育,远比汉代时更加白胖,吐出的丝也粗壮了不少。
而炎黄距离淮南王的时代,比淮南王距离周彪自己的时代还要远。
周彪揉揉眉心:“……炎黄的坟墓,也是长了腿在到处乱跑?”
就和自己先前在山野中所见的那样,满山荒坟犹如受惊的野生动物,在躲避人烟。
“嗯,年纪越大,越接近死,我们就越埋怨颛顼为何要绝地天通,为何要让寿命本该如日月般无限的人类,变成只有四五十年岁月须臾的蟪蛄,”淮南王点头:
“既然好奇,便更要问个明白。我们去找炎黄以及颛顼陵墓的动静,可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狂热。”
淮南王忽的冷笑:“……哈哈,忽必烈可以是我老刘家的种,那塞外的匈奴,又会不会亦是华夏先民的分支?”
周彪的脑袋里仿佛被敲了一下——淮南王是汉武帝的叔叔,因为谋反被赐死。
而汉武帝最出名的功绩之一是什么?不就是派了卫青、霍去病去北击匈奴,开疆拓土?
“可你现在和我说,”周彪一直摇着头:“汉武帝是因为怀疑炎黄的陵墓溜达去了匈奴的地盘,所以才派军出征?”
淮南王脸上的不屑愈发张狂,他抖了下袖子,内里的纱衣溢出狂暴的浪:
“我那陛下酷烈,临制天下,一齐海内,何等英武?要是他连死亡都能伐杀就太好啦。可惜,他迁豪强用酷吏,把大汉境内翻了底朝天,却就是找不到炎黄陵墓的踪迹。”
“陵墓会迁徙,却不是毫无规律。一般会于其世上活着的血脉宗亲附近游走,偶尔,也会陪着离家的后人一同远行。”
难怪。周彪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些传承千年的世家大族。
比如王羲之是琅琊王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共同的祖宗是秦将王翦。
一个家族繁荣昌盛,说不定世上活着的一小撮人,真的被祖宗的尸体和跑动的祖坟物理保佑着。
淮南王呼气:
“所以,我那陛下就在想,炎黄陵墓,是不是不小心跟着匈奴跑啦?匈奴野种,就算也是华夏分支,也是支脉,血统稀薄。”
“我大汉天兵,良家子弟,才该是炎黄血脉的正朔!浩浩荡荡在大漠走一遭,那炎黄陵墓也该被吸引,回归华夏才对。”
“可惜啊。”
确实可惜,汉武帝最后也没能逃脱一死,坟头都被赤眉军刨了。
眼前的淮南王也是,周彪知道眼前的他,不过是替换了他尸身的冬虫夏草,所刻录出下的残存记忆。
这残存记忆所刻录出的淮南王,想必是接收了太多后世的知识。
他掰着手指头,轻声道:“我那陛下临死前,还在想是不是他忽略了什么关键。或许吧!”
“大禹开创夏朝,他的妻子却是涂山狐妖,他的儿子启的血脉便有了一层污染;而后商汤代夏,商人却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自称玄鸟后裔,离炎黄又远了一层。”
“再之后又是周朝,哈,周人西来代商,他们本身又和羌人不清不楚。再华夏的拓张中,更不知吸收了多少外来的俘虏、居民?”
淮南王嗤笑道:“或许,所谓炎黄最纯粹的血脉,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也难怪后人一直找不到炎黄的陵墓,或许……他们压根不认为我们配得上继承他们的遗产呢。”
所以,古人注定找不到炎黄的所在?周彪思索,也是轻声道:“……但现在不一样了。”
周彪回头,幻觉将醒。淮南王的坟茔愈发和充斥现代气息的手术台重叠。
手术台……当今新城,甚至整个在航天局控制下的国家都是一样,医院林立,其后配套的研究设施中,每天不知产出着多少成果。
而无数成果,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延寿,长生。其中,基因技术是再基础不过的学科。
所以,倘若,假使。
利用基因技术,再辅以大数据的研究,把千年以来,混入炎黄血脉当中的羌人、商人、甚至狐妖等等等等的血统全部剔除。
那么对于失踪太久的炎黄陵墓,岂不是最无法拒绝的一点诱饵?
而梅原公司染指这一切的理由,也就呼之欲出了。
周彪揉揉眉心,既已推测出缘由,就不必在此逗留。只是临走,周彪还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事情堵得慌。
幻境在消失。
淮南王低头,似在眷恋自己素纱禅衣的触感,却听周彪朝他道:“……你听过朱棣和郑和么。”
“嗯,”淮南王点头:“七下西洋,为了去海外找被他亲叔叔赶下台的建文帝,嘿。”
淮南王也是汉武帝的叔叔。
周彪摇头:“我不喜欢这种说法,阴谋味太浓,太小家子气。”
淮南王眯眼:“哪怕这是事实?”
周彪却笑:“……我才不在乎这是不是事实。你们这些早就作古的人,你们的故事是由我们来讲,赋予意义。”
“况且你们说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我不信炎黄是因为后代的血脉不纯才隐匿世间。”
“退一万步,就算真的被你们言中,那炎黄看见现在的我们却还不想冒头出来看看,便是他们自己不识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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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
周彪还是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徐斋和航天局。
只是此次悠悠醒转,周彪有些遗憾可以把自己爽上天的触感终究没有填补没有肉身的空虚。
刚从淮南王的身体中走出。
便有嗖嗖几道鬼影掠过周彪身畔,钻入金缕玉衣中。是操纵着猫耳销售员的肉身的鬼魅重新上线。
猫耳销售员爬起来,第一时间便是看了看手机上有无未读消息,眯眼看了会儿,却觉得如释重负:“太好啦,我老板来了,叫他和你说。”
周彪挑眉:“梅原?”
猫耳销售点头,露出挑衅神色。
周彪耸肩,亦给徐斋打了个电话,却听那边无比嘈杂,像有无数挖机履带在激烈轰鸣一样。
“喂,徐斋,你那搞什么呢?”周彪皱着眉头朝电话里问。
徐斋的话音满是噪音都遮不住的愉悦:“啊,我们打算杀个大户,抄个家。”
“谁的?”周彪一愣。
“明知故问,梅原的呗。”徐斋轻松回复。
周彪又愣:“你们是知道梅原一直在窃取我们国人的基因数据啦?!”
“……这倒没有,我想的借口是他偷税漏税,”徐斋倒是坦诚:“这下我们的理由更充分啦,嗯,哦?”
徐斋笑道:“听我手下说,梅原现在在往你那里单骑赴会。这样罢,我这边把他公司抄了,打手按了,还有他养的小鬼我们也一一解决。”
“他本人留给你,也算你立功一件,如何?”
周彪一时没回复。
是见梅原推门而入,他的脸上五味杂陈,没有恼怒,见了周彪,只道:“想抓我,你们……是在小瞧我们家族祖坟的牵绊么?”
祖坟?
日本古坟的形制,总是圆坟居多。
梅原忽的撩开上衣,其七代先祖的木质牌位在他腰间晃荡!周彪恍惚间有点眼熟,这些牌位,怎么和自己中老年同事喜欢挂在腰间的钥匙一模一样?
接着。
梅原随意扯下两块牌位,在虚空中一转,好像插入了看不见的锁孔,启动了不存在的摩托车。
于是忽有两个小小土包从梅原身后冒出,其上有黑白照片,有生卒时间,梅原抚摸着他们,脸上泛起无边决心:“父亲,母亲,这回又要拖你们照顾了。”
而后。
墓碑化作摩托车部件,其母亲墓碑成车头灯,父亲墓碑变了油箱!圆形坟墓竟然排列,组合,形成了一台摩托车模样!
“喧哗上等!”梅原踹飞皮鞋,赤脚踏上冒烟的坟头!他想起什么,又从怀中抽出一瓶清酒,半瓶下肚,半瓶悼念亡魂!
墓石轰鸣,喷溅出的白色烟尘不知是尾气,还是他祖先的骨灰。
梅原低声默念,然后一拉他父母满怀笑意的黑白照片上冒出的把手,像一左一右揪着他父母的耳朵,忽的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