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河是个嵌套在现实当中的异空间！由钢卷卷成的银色棺材，正漂浮于这片空间的无边无际中。
托盐萝这小小旱妖的福，奈河之水始终被隔离在这棺材的数尺之外。
即便钢卷棺材的密封性颇为可疑，周彪也不担心奈河水会汹涌而入，将自己淹没后，永世溶于其中。
反倒尔里蜷缩成了小小只，有些敬畏的透过棺材缝隙看着外面，似在懊恼自己制作棺材的时候，怎么没给这些缝隙加上封边。
周彪瞥见她的神色，笑道：“上次你潜入奈河，可没见你这么紧张。”
“因为上回只有我一个！”尔里撇嘴：
“你你你，你没看那新闻么？几个富豪乘潜水艇去看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下潜太深，然后潜水艇发生了内爆！”
“那些个腰缠万贯的人几毫秒内就被压成了肉渣！我……我用钢卷折出来的棺材，肯定不会比那潜水艇结实！”
闻言。
盐萝正了正老晋扣她头上的安全帽，只觉这帽子好大，稍不扶着就会遮住额头和眼睛：“唔？我觉得一点压力都没有！”
她是拥有实体的，周彪是靠着扣她头上的安全帽，才能离开老晋。
“那帮土豪爆炸前，一样也是信心满满，”尔里闻言伸手戳了下盐萝的鼻子：
“咱们越潜越深啦，你的神通该和那潜水艇的碳纤维外壳一样，承受的压力会越来越大，指不定什么时候产生微小裂痕，继而寸寸崩裂！”
“可是我无论多深，用的力气都一样啊，”盐萝不服，张嘴想咬尔里的手指：
“那什么碳纤维是谁？会比我厉害？”
旱妖的牙齿开始与挖机的铁臂较劲。
周彪却捕捉到一点关键信息，朝盐萝问：“等等，你是说奈河当中，其实没有水压的变化？”
盐萝推开尔里按在她脸上的手指，变脸般朝周彪摆出可爱：“水压是什么？哎呀！反正就是从头到尾，一模一样！”
那就怪了。
周彪思索，随即竟直接伸手，从钢卷棺材的裂隙处，将它直接撕开了一个莫大的豁口！
“哇啊啊！”尔里一惊，下意识想把周彪拉进怀里一起蜷缩，片刻认识到自己的失态，咬牙故作矜持，却掩饰不住脸红道：“你可别撕坏了我在棺材上刻的字！”
周彪笑了下，却是伸手邀请尔里一同坐起，与她从自己撕开的豁口处，朝外一同观赏奈河的内部——
果然。
“我想，奈河之中其实没有前，没有后；没有上，也没有下，”周彪说：
“奈河的‘深浅’，不过是我们同入口的距离、远近和相对位置，所产生的感觉而已……这奈河，踏足一步，便是堕入最深处。”
盐萝懵懂，但周彪说啥她一定会相信，为安全帽帽檐遮住的小脸上掺揉了敬畏，又有些对自己神通的自豪。
此时，他们距离先前的入口已经很远。
周彪甚至分不清远处那朦朦胧胧的，到底是人间从入口处透射进的阳光，还是溶于河水中的恶鬼闪烁的眼。
说道恶鬼。
周彪侧目，又看向身畔的滴滴奈河水。
内里被封存融化的无数恶鬼，各个面露狰狞。
尤其是他们的眼睛，周彪转动着自己的视线，只觉无论朝哪个角度观看，他们都仿佛直视着自己。
“渗人耶。”尔里说。
周彪越看越来劲：“北川家弟弟给我介绍过一种手办模型上，叫‘追踪眼’的技术，会让人觉得手办模型一直在看着你。”
“可手办本身哪里会动？那其实是利用了光学原理的视觉错觉而已。我在想……被封入奈河的鬼魂，是不是就和这种手办一模一样？”
尔里和盐萝一样晕乎乎了：“啥啥啥，啥意思？”
“你知道的，时间本身不存在，它只是衡量物质运动的标尺，”周彪发散着想象：
“奈河中都没有上下左右了，再进一步，我甚至怀疑奈河当中其实没有‘时间’！”
“鬼魂被溶入奈河的一瞬，便会陷入永恒的静滞，所以无论鬼有多凶，都逃不脱奈河的封堵，”
“只有等外面的人观察到溶于河水中的恶鬼，河水中的恶鬼相对于外界的人运动了，我们才会看见水中的他们张牙舞爪，否则它们就是永世凝固，”周彪最后总结：
“就像有追踪眼的手办一样！只有等人观察它的视角变了，它才会对人施以回眸。”
说完。
周彪意识到自己的猜想多少有些诘屈聱牙，抓抓脑袋，一时不知该进一步解释，会不会落入解释笑话一样的俗套。
倒是盐萝理解了，她环视周遭：“……唔，奈河本是一片静默的死地，可人间的死亡，却为这里送来了生机。”
她脸上绽出笑颜：“有趣！”
确实有趣。
周彪笑了下，有些欣慰自己晦涩的猜想总算被人理解，揉了揉小小旱妖的头道：“对，再想想，这片奈河空间中，哪里的‘观察者’最多？”
听着。
尔里摸着她的麻花辫，瞅着周彪揉盐萝头的手，面上嫌弃，人却老老实实的往周彪手那里凑：
“地府，当然是地府。鬼魂没办法直接在奈河水中游动，他们只能和我们一样，找个藏身处，来偷偷看着外面。”
所以，地府也是一个如棺材盒一样的藏身处。
周彪点头。
这一瞬，地府，棺材，坟墓，这几样东西已经冥冥中画上了等号。
说不定，说不定所谓地府，就是一个沉入奈河的超大陵墓？
先前梅原也暗示，说周穆王是东游去了埃及，才让中原的地府有了最初的雏形。
在埃及，什么配得上“超大陵墓”的称呼？
——唯有金字塔。
考虑到周穆王的时代，埃及人自己都停止了金字塔的兴建，转而是把法老和贵族给葬入帝王谷，自然不可能寻到还会修金字塔的工匠。
“……妈的，梅原不会是在妄想，说周穆王是直接搬了座现成的金字塔回来吧。”周彪嗤笑道。
“怎么做？靠三千年前的挖机？我咋不知道我有这么久远的亲戚。”尔里瞪了下眼睛。
周彪笑着摇头，权当否定。看来帮马明提前探探古墓的底的任务非常容易了，只要瞅一眼被梅原招来的古墓是不是金字塔，不就行了？
周彪喜欢简单的任务，旋即侧目。陵墓乃是奈河中的航船，自己就是瞄着为梅园垂钓的阴影下潜的。
理所当然，那陵墓该离自己很近才对。
确实很近。
只是在奈河空间中，光的传播也不能以常理度量。离得很近的东西没准要与自己贴脸了，撞上了，才会被自己亲眼看到。
不知从何时起。
周彪所乘坐的铁皮棺材开始微微晃动，待晃动愈发剧烈，让这棺材像被航母掀起的巨浪拨弄的简陋海盗船一样。
顺着颤动的源头偏头，周彪看见了那宏大的阴影，只是看清的第一眼，便有些气急败坏。
因为这陵墓简直就是个巨大且不规则的违章建筑！别说一眼能看出金字塔形了，它臃肿的外形简直就是在蔑视几何法则！
自己以为的简单任务告吹了，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陵墓在奈河中乱跑了几千年，千年间无数鬼魂的私搭乱建，终于让它变得连外形都无法分析。
为肿瘤般不规则的墓砖野蛮生长，树根如触手爬上碑文墓志，本该沉于墓地的朱砂被当成了涂鸦与污渍。
陵墓变成了臃肿的巨兽，边虹吸着功德，边追逐梅原垂下的鱼饵。
尔里一阵无语：“……这么大，太大啦。它贴到咱们眼前，简直像奈河里盖了另一片天。我们怎么办？”
周彪苦笑：“还能咋办？既然接了马明的标，就不能随意弃标。无论如何，把陵墓外附着的违章建筑剥开，看看里面的形状呗。”
尔里低头看了眼心爱的指甲：“要我一铲一铲挖？”
“不，我替你心疼你的指甲，”周彪摇头：“咱们用炸的。”
爆破施工，最常见的施工方法之一。周彪写过不少爆破施工的方案，虽从未亲手操作，可理论知识却还算扎实。
尔里却怀疑：“以前想爆破一次，你们要搞的审批、方案，麻烦得要死，还要专人操作，你能操作得好？”
周彪信心满满，已然掏出电话：“可别小看我这工地精。”
电话当然是拨给徐斋的，周彪全不客气，随口说出自己估算的当量。
人间纷乱了一瞬，很快，便有直升机吊着一个包裹，朝奈河的入口精准投放。
包裹坠入河水，又在其上特殊的阵法加持下，完美无误的落入了周彪手中。
周彪点了点货，满意道：“钻孔，埋炸药，插导爆管，然后引爆。就这么简单。找到这陵墓违章外壳的薄弱点，咱们直接开工！”
于是。
小小的钢卷船贴近臃肿的陵墓，像探测器登陆小行星。
周彪推开棺材盖子，落地，忽然说：“尔里，以前你不是说，想和我去月亮上挖环形山么？这次算不算一场预演和排练！”
却是有些像。
尔里环顾，笑道：“月亮和环形山可比这个美多啦，哪能一样！”
“哎呀，”周彪耸肩：“环形山和爆破孔都是圆的，勉强能意思意思。”
不再争辩，尔里捏了下拳头。挖机只要更换特定属具，把铲斗换做钻头，就能挖孔。她是心细的器械，自然备着这些装备。
很快。
为千年违章建筑覆盖的古墓上，爆破孔已然准备完毕。
周彪神情有些肃穆。
这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一次排练，这个世界的人类尚未完成登月。周彪便按着冥冥中的印象，那阿姆斯特朗在月球表面插上美国国旗一样的姿势，想将炸药插入孔中去。
但下一秒。
有东西搅了周彪的兴致。
周彪抬头，以无比的鄙夷和不满道：“妈的，有苍蝇。”
确实有苍蝇。
从刚才开始，就有百十个黑影绕着周彪身畔嗡嗡叫，挑衅着自己的耳根，迂回闪避自己愤怒的视线。
再细看，苍蝇一样的黑影原来又是几个坟头，只不过这些坟头规整，墓碑完整，其上明明白白写着“梅原家先祖代々之墓”，什么“梅原信士XX”，“信女XX”之墓。
“噢，”周彪无比确信：“这些肯定就是梅原的祖坟啦。”
为梅原搜集功德，让他能在地面嚣张的坟头，此时竟一个个嗡嗡飞在自己眼前。
它们为什么不偏不倚，被自己撞见？周彪思索，接着恍然。
“梅原把阴德透支得太多啦，”周彪嗤笑：
“全部拿走了，一点没给他老祖宗留。所以，这些坟头才放着这么大的空间不走，偏偏来到我的面前。”
而且，奈河中没有上没有下，没有深也没有浅。理论上，梅原祖坟只要进入奈河，那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周彪撞见。
周彪低声：“我要做我喜欢做的事了。”
尔里抬头望着周彪：“周彪呀，你喜欢做什么？”
周彪捏着手上的炸药，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比起炸咱们的先祖，我更喜欢炸别人家的坟头。”
说做就做。
梅原的各个祖坟，没了阴德的庇佑，可比苍蝇要好对付得多。周彪朝尔里要了条钢绳，把炸药先拴在绳上，再将梅原的祖坟一个个捉来，一个个绑着，串起。
待帮完。
周彪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在做完后才反应过来：“咦？这不就是一条导爆索嘛！”
尔里举手：“我知道，修隧道可能会用这个。”
“隧道，隧道……”周彪沉吟：“在奈河里的隧道么，有意思。”
想着。
周彪又拿出手机，亦对着通向人间的入口高呼道：“林氏，林氏！咱们新城，你的万泊的新城隍！我问你，你以后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城市！？”
林氏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小女与徐延郎君还未接过老城隍的权柄。”
“反正以后肯定是你，板上钉钉！”周彪大声道：“我问你，你想不想让万泊再次伟大，道路四通八达，连奈河当中，也有属于万泊的河底隧道？！”
林氏讶然，片刻后她细细的声音里竟有了一点莫名的力量：
“当然，当然！晋朝时上海还泡在海里，现在也是国际化大都市。上海做得，我万泊做不得？”
徐延小声提醒，他和林氏前一刻还对吃食老城隍心有芥蒂和犹豫：“很难了，毕竟人地理位置摆在那……”
林氏杏目一扫：“活人的上海做不成，可死人的上海……我看位置还空着。百年，千年，死者总会越来越多，我的万泊……总能做得！”
周彪笑道：
“有你这句话便够啦。咱们干工程的多希望接到一个百年工程，一做就是一辈子。正巧啊，我可以帮你验证一下，在奈河里修隧道，究竟行不行得通！”
如何做可行性实验？先做个小的模型，待小模型成功了，再等比例放大和验证。
周彪看着自己手上用梅原的祖坟和炸药串成的导爆索，用它修隧道自然远远不够。但……这一定是个百年工程的第一步。
雷管接上。
三，二，一，周彪本来还想着些安全规程，此刻却抛弃了所有繁文缛节，直接启动引爆。
“砰”。
奈河之底，此时发出了一连串小小的爆炸声，好像睡死已久的海底火山堪堪苏醒。
下一瞬，梅原忽然面如金纸，他颤抖着回头，发现天上不知哪里飞来一片碎瓦，划伤了自己的脸颊。
——他不再受阴德与气运的庇佑了。
周彪轻声：“你祖坟炸了，一连串一起炸的，像糜烂的葡萄。”
又好像有阳光自奈河之下升起，那是爆炸的粼粼光辉。
万千恶鬼哀嚎。
而林氏恰逢此时，咽下了前任城隍的第一口肉。
她前所未有的感觉整个城市与自己的感官连接在了一起，如此清晰无误。
“呵，真香。”林氏轻声，开始大快朵颐。
她吃的绝对比徐延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