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镇上,四月飞絮。
仪门前,夏祈在一棵大橘树下摆了个书摊,贩卖一些志怪小说与县志辑录。由于前段时节春雨连连,这批书籍沾了湿气,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所以当有微风拂过时,里边的江湖剑气便会顺着松烟墨香从书页间冲杀而出。
“老板,可有洞庭的县志文集?”
此时正值晌午,夏祈在为笔下的一篇文稿挠破了头。听得声音后,他愣了愣神,抬头一看,便瞧见一位身着黑色衣袍的中年修士,正立于书摊前,斜眼打量着他和他笔下的半篇文稿。
他连忙站起身来,笑迎着回答道:“有的有的……这是最新修订的手抄本,客官可以先看看。若是觉着喜欢,只需五两银子即可。”
夏祈一边说着,一边熟稔地从书丛中抽出一本蓝封的册子递了过去。
那黑袍修士腰间挂着一柄缠着辟邪吊坠的长剑,脸上还留了两撇八字胡。面相看上去像是个刻薄难缠的,但没承想,行事却快人快语。
他看都没看,直接摆摆手说道。
“不用了,就这本吧!”
“好的。那这边还有一些新出的趣闻轶事,客官要不要也看看?价格实惠,只偿个笔墨钱。”难得碰到这样爽快的顾客,夏祈连忙又笑着推荐了一些其它书目。
“不用。”
对方再次摆摆手,随即大手一挥在桌上留下五粒白银,拿上那本洞庭县志便匆匆走了。没有多说一句。
夏祈见状,也只好讪讪作罢。站在摊前,目送着这位不速之客远去。
街上人如潮涌,来来往往,不一会儿,对方的身影便被淹没在了市井的阵阵喧嚣声中。
而等他回过头时,才发现桌上的那五两白银,已然变作了几块不值钱的碎石……
拐过街角。
那黑袍修士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另一条街上。
他贼眉鼠眼地回头张望,确认了那书摊少年并未追过来后,心中这才安定下来。手指轻捻着鼠须,面朝着仪门那边的方向,脸上露出一抹小人得意的奸滑蔑笑。
“哼哼,凡夫俗子。”
他从南方偷习的这一门金银之术,最是擅长戏弄这些街边凡俗,每次出手都屡试不爽。
虽说修士一般不会缺这几两金银,但他每次得逞之后,心中总会感到一种莫大的愉悦,令他愈发上瘾。是以无论走到哪里的街坊小巷,他都忍不住想要骗上一骗!
此间事了,黑袍修士很快便将其抛于脑后,回过头来,将注意放在了手中这本刚刚“购”得的《洞庭县志》上。
沿着街道继续一路往前,边走边看。
书上说:此间天下共分四洲。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而在南赡部洲的梁国南部,有一小镇,名为洞庭。临近梁国白城,受白城府衙管辖……
洞庭一词的由来,乃源自本地信奉的一位龙王,洞庭君。
又有镇上流传的一个传奇小说《柳毅传》中记载,说洞庭最初本是一处湖泊,龙王居住其中才得其号。
然而,洞庭镇存在了千百年,如今方圆百里,除了附近一条形似“之”字的之江大河以外,却再无其它关于此湖的确凿记载,山水堪舆之间也不见有传说中的大湖。故而,传奇中所说的湖泊,镇上百姓认为大抵系小说家杜撰之言……
镇上信奉洞庭君,于灵虚街上自古修建着一座龙王庙。历代供奉,香火不断。并且传言每隔一甲子年岁的谷雨时节,那位龙王便会显现人间,翻一次身。于是镇上居民就决定在当天举行一场盛大的庙会,以迎接龙王,祈求庇佑下一个甲子江河稳定,五谷丰登。镇上乡民称之为“游龙庙会”。
每逢这时,镇上便会非常热闹,五湖四海的修仙者们纷纷被吸引前来,观礼祈福,寻求机缘。而今年刚好又一甲子岁满,年初时镇上的家家户户得了太公嘱咐,便一直有陆续筹备。进出的外乡人也因此多了起来。
不过随着庙会在即,镇上的怪事最近也愈发频繁。
据说有位外乡修士刚刚入镇不久,在潜景街上闲逛,途径尽头的牌坊之际,就莫名其妙地遭遇到了一头白虎山君的攻击。
那修士身着黑袍,腰间长剑,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精通一门金银骗术,平生常以戏弄商人,欺诈凡俗为乐。当时他走在街上,手中拿着一本刚刚骗来的地方县志,正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潜景街的牌坊前……
“嗯?”
黑袍修士刚看到这里,忽然合上县志。匪夷所思地看着外面书封上“洞庭县志”的四个大字,愣在了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书中怎会写到关于我的事情?”
还没等他理清状况,周围的吆喝声突然消失!
他连忙抬头一看,发现周围的风云变幻,街上行人不知所踪。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顺合着书中那头所言,行至街头深处,正好来到了一座牌坊之下。
“潜,景,街?”
黑袍修士望着牌坊上的三个大字,顿时心中一凛,汗毛倒竖。
他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手段。难道是撞入了什么幻阵险地,或是某种法门禁忌之中?
他低头再次翻开县志,想要从中翻找线索。可是一打开书却发现,里面刚好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后续全然一片空白。
修士瞪大双眼,倏地反应了过来,气得破口大骂。
“竖子!竟然敢暗算于我?”
意识到中计后,他不再多想,连忙抽出长剑,脚下猛地一跺,极速后退远离了那座牌坊。当机立断地就要转身遁去。
然而,就在他刚想施展身法之际。那座牌坊上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虎啸。
“嗷!”
紧接着,事情便如同书中所言那般,果真从上面跃下来了一只吊睛白额,身高八尺的白虎山君,于半空之中现身,将他拦下。
“叮!”
黑袍修士火速转身,双手横剑,护在身前,但只能堪堪挡下那双利爪的偷袭,在空中擦出火花。手臂上传来的一身蛮力他没法卸掉,身形随之被拍飞出去。
“砰!”地一声砸在了远处青石板上,激起漫天的碎石烟尘。
一招命中后,白虎山君没有急着贸然追击。
而是落在牌坊前,用前爪扣进石缝之中,虬结的肩胛如拉满的硬弓绷紧,暗金色的瞳仁缩成两道狭缝,虎口大张露出獠牙,对着修士落地的方向,虎视眈眈。
伏踞街上,以待下次进攻机会。
烟尘弥漫间,见对方没有中计跟过来,黑袍修士连忙调整了一下内息,一个翻滚起身,挥袖震袍。等尘埃落定之后,架着长剑与牌坊那边对峙而立,不露破绽。
“咳咳,此地太过怪异,看来只能试着从它的身上寻求突破了。”
心中有了判断,修士也就不再犹豫,迅速从先前的惊慌之中缓过气来,在身前挽起一朵剑花。口中念念有词,就地摆出了一个剑招架势,蓄势待发。
“冲字诀!”
修士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劲的气势,一扫方才狼藉,手上长剑也随着气息暴涨,变得红光大振。在看准了时机后,他脚下骤然暴起,率先拼尽全力地朝着山君径直刺去。
一道红色的剑光划破夜空。
“妖孽,拿命来!”
“嗷!”
那山君威严受到了挑衅,当即也怒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在青石板上猛地踏出几道崩碎,爪下带着苍雷劲风,如同满弦之箭般,直接迎着正面冲了上去。
夜幕之下,长剑捅入腹部,一击命中!
“得手了!”
修士脸上刚显露出一丝喜色,然而下一霎,他却又被剑上传来的触感吓得方寸大乱。
“这……什么?”
他骇然发现,那山君的皮肉竟是如同虚无一般,剑刃穿进去仿佛是探入了一滩墨水之中。
那里空无一物!
意识到再次中计后,他急忙想要抽离变向。但是奈何这一招已经用老,无法回头,只能任由着剑势继续往前扑去。
电光火石间,修士眼睁睁地望着那张猩红虎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底油然生起了一片绝望。
“完了!”
……
手中笔停。
夏祈的文稿终于写完。
黑袍修士害怕得闭上双眼,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然而那山君的獠牙利齿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如同漫天飞舞的柳絮般,轰然散开,化作了街道上的吆喝叫卖声,以及空气中被货车带起的滚滚烟尘,向他包裹而来。
“嗯?”
听到耳边熟悉的嘈杂声音再次响起,修士心中一怔,眉头缓缓舒展,眼眸偷偷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发现此时天光照进,眼前的白虎山君消失,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又回到了小镇的社橘门前。
“我这是……回来了?”
黑袍修士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全然不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呆呆地打量着四周。
街上一切仍旧是他初来到小镇时的光景,头上艳阳高照,柳絮乱飘,晒得人头皮发烫。而自己身上的衣物也依旧整齐得体,腰间长剑锋芒未露。全无半点关于刚才那场搏斗后的狼藉痕迹留下。
他连忙又翻开县志查看。
却发现县志里面原本写着他遭遇山君的那段记载,已然消失不见了。如今取而代之的,乃是一些关于洞庭镇上风俗由来,以及游龙庙会的相关事宜叙述。
仿佛刚才种种,都只是他的黄粱一梦。
黑袍修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书中内容,杵在原地,脸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客官?”
“看得如何了,还满意吗?”
这时,书摊前的夏祈还是那副迎客笑脸,嘴角露出一只虎牙,在旁边又问了一句。
黑袍修士回首望去,蓦然发现少年的眼神竟与那白虎山君的虎视眈眈如出一辙,眼眸间还藏着一丝促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看了看对方,和自己手里的县志后,心中这才明悟过来!自己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撞到铁板上了。
当下他也不敢再放肆造次,只能连忙应声,从怀里掏出五两真金白银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声音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啊?呃满,满意……这是五两银子,你……您请清点一下。”
“好嘞,多谢客官。对了,若是客官想要打尖的话,往前面直走左拐就是潜景街,那边的酒楼应该还余有空房。”
夏祈接过银子,经过一番秤量确认无误之后,笑得更灿烂了。同时身体前倾,还贴心地为对方指了个下榻的方向。
不料黑袍修士一听到潜景街三个字,便如闻狼虎般避之不及,神色惊慌,连连摆手回拒了他。
“不,不用劳烦了!我我自己找就行,告辞……”
说罢,他便拿着那本《洞庭县志》慌里慌张地离开了。
一路上磕磕碰碰地,还不小心撞到了不少街边沿途的摊档,惹得行人商贩们纷纷追在他身后唾骂。跟一只过街老鼠似的,抱头乱窜,人人喊打。
而大橘树下,看到黑袍修士那落荒而逃的滑稽背影后,夏祈心里却仿佛装进了杨柳与春风一般,站在书摊前,摇头哂笑。
“呵呵,胆小如鼠!”
随后,他将袖里的五块碎石撒在路边,再次回到案前提起毫锥,在那篇草稿的右边页首处,题下了最后一行四字小楷。
《白虎衔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