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浮香通四座,半壶沸水试人心。
茶烟轻绕风云局,杯中乾坤暗自倾。
————————————
黎明时分,沈府祠堂之内再次燃起了三支高香,青烟袅袅,气氛肃穆。族中各房头领,包括大房、二房、三房的当家主事之人,皆已齐聚于此。
沈如织一身素净的衣裙,手执那卷凝聚了她两世心血的“落针玲珑机”草图,神色平静地站在祠堂中央,开门见山道:“诸位叔伯长辈,沈家如今已到危急存亡之秋。想要保住祖宗基业,重振门楣,便需破釜沉舟,行非常之举。如织不才,设计出此新式织机,若能成功营造并推广,必能为我沈家带来数倍于以往的收益。只是,首批营造十台样机,约需众筹白银五千两。如织恳请各房按股出资,待织机投产盈利之后,再依照所出股份分红。”
长房的沈伯安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好大的口气!一个小丫头片子,凭一张不知所云的图纸,就想让我们各房拿出真金白银来陪你胡闹?万一血本无归,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沈如织并不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示意身旁的小桃,取过一只锦盒。小桃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块昨夜用简易模型连夜赶织出来的试样布料——那布面之上,梅影翻飞折迭,纹理清晰细密,手感更是比沈家旧有的云锦轻盈了至少三成,光泽也更为柔和。
众人见了样布,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心思活络的二房沈仲康迟疑着问道:“侄女,若此新机真能织出如这般精妙的样布,依你所言,其效率……当真能三日织出一匹上等云锦?”
沈如织微微颔首,语气笃定:“若机匠熟练,工人配合得当,三日一匹,尚是保守估计。若诸位叔伯仍有疑虑,如织愿立下军令状——若三年之内,此机盈利未能达到预期投入的两成,我沈如织愿自请净身出族,永不踏入沈家门楣半步,亦绝不再提及柳家任何旧事!”
一句“净身出族,永不提及柳家旧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花。在场的沈家族人无不动容。这赌注,太大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老夫人,终于用手中的龙头拐杖在青石地砖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锤定音:“就依如织所言。沈家各房,按族中产业份额出资,不得有误。老婆子也出一份私房,算是替这孩子,也替沈家的未来,赌上一把!”
午后,江南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醉春楼雅致的水阁之内,江山行正悠闲地摆弄着一套精巧的戏班木偶,脸上带着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眉梢眼角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小桃脚步匆匆地赶来,将一卷用油纸包好的袖珍机芯草图呈上。江山行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灿烂:“落针玲珑机?蝶形飞梭?妙啊!当真是妙哉!这手笔,这巧思,颇有当年柳工部(柳致远曾任工部官员)的风范,青出于蓝呀!”
他将草图重新仔细卷好,随手折成一只小巧的纸舟,轻轻放入身旁水缸之中。只见那纸舟遇水之后,原本素白的纸面之上,竟渐渐浮现出一个用特殊药水绘制的暗红色符号——那是一个在海外番商中流传甚广的秘密商会的行徽。
江山行看着那行徽,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来,是时候给海门那边相熟的几位老朋友,备份一份厚礼,顺便……替他们预定好头等舱的船票了。”
那边厢,织造局通判署衙之内,气氛却是一片阴沉。
容淮听着手下幕僚的回报:派去夜探沈府的私兵非但未能成功夺取图样,反而尽数被擒,如今下落不明;而那份至关重要的“九龙抟云”贡缎图样,以及传说中的柳家织法秘籍,依旧毫无线索。他气得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案上。
幕僚连忙劝道:“大人息怒。如今御史台的顾昀似乎已插手此事,我等不宜再轻举妄动,以免被他抓住把柄,反而不美。依下官之见,不若暂缓数日,待风声稍过,再从长计议。”
容淮猛地合上折扇,在桌案上重重一敲,眼神阴鸷:“暂缓?本官若不能及时取得‘九龙抟云’图稿,献于京中那位贵人,如何能交代得过去?柳家的余孽一日不除,本官便一日寝食难安!沈家这丫头,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冒出头来,处处与本官作对,真是岂有此理!”
他沉吟片刻,随即从笔架上取过一支狼毫,饱蘸浓墨,在一张特制的蜡笺之上,以飞快的速度写下了一封加急密信。写毕,他将信纸仔细折好,用火漆封口,并在火漆之上,重重地盖上了一个刻有“龙凤合璧”图案的私印——这是远在皇城的某股隐秘势力联络时专用的暗记。
容淮将密信交给心腹,冷冷吩咐道:“既然江南这边束手束脚,那便请上面直接降下旨意,看她沈如织和那顾昀,还能如何猖狂!”
戌时,偏院的竹廊之下,夜虫低鸣,灯火如豆,映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
沈如织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契书,递到顾昀面前,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冽:“这是‘落针玲珑机’营造之法与特许经营权的详细卷宗。此物事关重大,需得有御史台的官印监证存档,将来方能依法维权,免受宵小觊觎仿冒。”
顾昀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翻看了几页,上面不仅有织机的详细图样、营造步骤,更有关于股份分配、利润分成、技术保密等诸多条款,条理清晰,滴水不漏。他抬眸看向沈如织,声音带着一丝探究:“沈姑娘将如此机密之物交予本官,就不怕……我私下将其据为己有,或是以此为柄,要挟于你?”
“怕。”沈如织坦然一笑,月光下,她的眸子清澈如水,却又深不见底,“但如织更相信,顾大人执剑有鞘,行事自有准则,且……大人与柳家渊源匪浅,断不会行此等卑劣之事。”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契书末页一处空白的署名栏上,含笑道:“此处尚有空白,如织以为,或可填上‘共持’二字,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顾昀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这是要将他也绑上沈家这条船,让他成为这新式织机利益的共同持有人,如此一来,他便会更加尽心尽力地维护此事的周全。
他深深地看了沈如织一眼,这女子的心智与魄力,当真远超常人。他不再犹豫,提起桌案上的狼毫笔,在那空白之处,笔力遒劲地落下两个小楷——“共持”。
一枚御史台的朱红官印,重重地盖在了契书的蜡封之上。红烛吐焰,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也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江南乃至天下的风暴,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送走顾昀,沈如织并未立刻歇息。她从一个上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了一卷泛黄的图样——那正是‘九龙抟云’的完整织造图谱。此图乃是柳家不传之秘,后辗转落入沈家,工艺之繁复,要求之严苛,远非寻常贡品可比。太后寿辰迫在眉睫,掌印府那边虽暂时被她拿捏住,但若贡缎之事有任何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尽快开始准备,从挑选最上等的蚕丝、金线,到寻找能驾驭此等复杂工艺的顶尖织工,每一环都不能有丝毫疏忽。”
深夜,江面之上雾气氤氲,渔火零落如星。波光倒映出城南水月织坊火灾过后那几根焦黑的残存桅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如同织机上断裂的残败经纬。
沈如织一袭男装,头戴斗笠,立于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的船头。
她已安排妥当,让船家今夜便启程——将第一台试制成功的“落针玲珑机”的核心零件,以及部分关键图纸的副本,秘密送往位于京郊的一处隐秘厂房。那里,有她柳家当年留下的一些忠仆旧部,以及江山行早已联络好的能工巧匠。
夜风拂过她斗笠的纱幔,也吹动了她衣摆上那用特殊丝线绣出的“火焰纹”暗记,在微弱的月光下,折射出变幻的光泽。她抚着袖口,感受着那暗纹的凹凸,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江风吹散: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局,我沈如织,便是要彻底撕破这腐朽的旧锦,为沈家,也为柳家,织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船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载着那崭新的机轮与足以颠覆一个行业的野心,在朦胧的烛火引领下,缓缓驶向水雾弥漫、前途未卜的夜色彼岸。
子夜,郊外纸鸢岭。
此地因山势形似展翅欲飞的纸鸢而得名,平日里人迹罕至,此刻,山坳中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小厂院内,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沈如织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短褐劲装,头上简单地束着乌巾,正与三名须发皆白、神情专注的老机匠围在一架已初具雏形的金属骨架织机前——那便是她耗费无数心血设计出的“落针玲珑机”的第一台试验样机。这三位老匠人,皆是当年柳家工坊的顶梁柱,柳家遭难后,辗转流落,后被江山行暗中寻访到,如今正全心全意地协助沈如织。
随着沈如织一声声清晰果断的号令下达,一名老机匠深吸一口气,稳稳地踏下了织机一侧的脚踏桩,只听机括发出一连串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连响。经线与纬线在梭口间巧妙地翻飞交错,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灯火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泽。短短不过五六息的工夫,一幅约莫二尺见方的样布便已从出布口缓缓吐出。提花蝶针校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