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秤砣

  • 压角
  • 七月集
  • 4384字
  • 2025-06-25 18:55:07

戏园子里那股子陈年的檀香,凝成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摸得着的时间的味道,压得小小的方叙白有些喘不过气。

后台逼仄,挤满了描画得或浓烈或清雅的姐姐姨姨们,她身上这件小祝英台的青褶子,簇新得有点硌人,袖口繁复的绣花缠着她的手腕,沉甸甸的。

“囡囡莫慌,”娘亲半蹲着,指尖沾了点温热的刨花水,将她鬓角最后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抿得服服帖帖。

娘亲的手指很凉,声音却稳得像后台那根顶梁柱,“记住娘的话,上了台,脚下生根,眼里有光,心里装着梁山伯,旁的就都成了风,刮过去就没了。”

方叙白用力点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只挤出一个含糊的“嗯”。心口那只小鼓敲得越来越急,咚咚咚,撞得她手心全是湿冷的汗。

她听见前台隐隐传来的丝竹声,二胡拉着悠长的过门,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要把她拽到那个灯火通明、坐满陌生人的地方去。

“小祝英台候场!”管事的师傅一声吆喝,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娘亲最后用力握了一下她小小的肩膀,力道透过薄薄的戏服传进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方叙白深吸一口气,她挺直了还带着婴儿肥的脊背,努力学着娘亲平日走台步的样子,迈开步子,跟着引路的姐姐,撩开那幅沉甸甸、绣着百鸟朝凤的猩红绒布帘子。

刹那间,喧嚣的锣鼓点、尖锐的唢呐、台下嗡嗡的人语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刺目的追光灯像液态的琥珀,兜头浇下,将她牢牢钉在台子中央。

脚下光可鉴人的木台反射着炫目的光,世界在她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像一片望不到边的、沉默的深海。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娘亲说的“脚下生根”四个字,被这光怪陆离的景象搅成了碎片。

“英台,你来看——”

扮演师母的姨姨唱词起了,声音清亮婉转,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该她接词了。

方叙白猛地一激灵,嘴巴张开,舌尖却像是被冻住了。

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想离那师母近一点,离那片让人心慌的黑暗远一点。

绣鞋的软底踩在光滑的木台上,毫无预兆地一滑!

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视野里,天花板上巨大的宫灯飞速旋转、模糊。紧接着,是沉闷的、骨头撞击硬木的钝响,重重敲在她自己的耳膜上,也敲碎了满场的丝竹。

“咚!”

尘土的气息猛地窜入鼻腔。后背、手肘、尾椎骨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瞬间盖过了所有声音。

头上的珠花钗环稀里哗啦掉下来,几颗细小的珍珠滚落到她眼前,沾满了灰。

方叙白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台板,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笑声却异常尖锐地穿透进来。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让它掉下来。

就在这片混乱的哄笑里,一个男孩的声音格外清晰、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刻薄和毫无顾忌的张扬,像一枚尖利的石子,狠狠砸在她狼狈不堪的脊背上:

“噗——爷爷!快看!这祝英台怕不是个铁秤砣托生的吧?一上台就砸个坑!哈哈哈!”

那笑声毫不收敛,肆无忌惮地在戏园子穹顶下回荡。

方叙白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循着那刺耳的声音望去。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一个穿着精致小西装的男孩正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台上她的方向,侧头对旁边一位须发皆白、拄着紫檀木龙头拐杖的老爷爷说着什么。

“聿风!”一声低沉却极具威严的呵斥,如同惊雷般在男孩头顶炸响。那拄着龙头拐杖的老爷爷,面沉似水,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愠怒。

他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笃”的一声闷响,竟奇异地压下了四周不少杂音。

被叫做“聿风”的男孩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上张扬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惊愕和一丝慌乱取代。

“台上人,台下功!你懂什么?”江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力量感,清晰地传到方叙白耳中,也敲在每一个刚刚发出嗤笑的人心上。

“小小年纪,口无遮拦!台上这位小演员,摔了这一跤,还能立刻爬起来把戏唱完,给我坐好,闭上嘴看戏!”爷爷的训斥毫不留情,目光锐利如刀,刮过江聿风瞬间涨红的脸。

江聿风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嚣张的气焰被彻底浇灭。

他蔫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爷爷,更不敢再看台上那个摔倒在地的“秤砣”,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比刚才大笑时还要难受百倍。

他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台上,只看到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挣扎着,正用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倔强地试图站起来。

方叙白在那声威严的呵斥和男孩瞬间收敛的笑声中,狠狠吸了一口气。

那句“秤砣”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甚至没看清那男孩被训斥后的表情,只死死记住了那瞬间刺目的灯光下,那口白牙和飞扬的眉眼。

不能哭。娘在后台看着呢。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手肘撑在冰冷的台板上,膝盖顶着坚硬的地面,不顾浑身的疼痛和散乱的发髻,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青色的戏服沾满了灰尘,揉皱得不成样子,像一片被风雨打残的叶子。她甚至顾不上拍打,也顾不上重新捡起掉落的珠花。

视线模糊地找到师母的位置,那里有一双充满担忧和鼓励的眼睛。

胸腔里憋着一股滚烫的气,冲得她喉咙发紧。她张开口,那被恐惧和疼痛压制的童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追上了被打断的锣鼓点:

“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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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嘶鸣,带着夏末最后的燥热,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临江一中崭新的校园。

空气里弥漫着新刷的油漆味道巨大的红色横幅从教学楼顶一直垂到地面——“热烈欢迎新同学”。

方叙白拉着一个半旧的黑色行李箱,站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微微有些恍惚。

九年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也足以让一个扎着羊角辫、在戏台上摔得满身灰的小女孩,长成如今身姿挺拔、眉眼沉静的少女。

临江市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江南小城,眼前这所声名赫赫的重点高中,更是与她从小生活的、浸染着越剧咿呀声的剧团大院截然不同。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掠过一张张兴奋或忐忑的新生面孔,最终落在一张过分热情洋溢的笑脸上。

“嘿!新同学?看你这气质,文艺骨干吧?哪个班的?”一个扎着高马尾、眼睛亮得像盛满星子的女孩,像颗活力四射的小炮弹,猛地蹦到她面前,自来熟地打招呼,声音清脆响亮,瞬间驱散了方叙白心头那点初来乍到的疏离感。

“高一(七)班。方叙白。”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清泠,像山涧淌过的溪水。

“缘分啊姐妹!我也是七班!林薇!森林的林,蔷薇的薇!”林薇兴奋地一拍手,极其自然地就挽住了方叙白的胳膊,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走走走,我带路!我跟你说,咱班位置可好了,靠窗!就是班主任老周有点凶,外号‘灭绝师太’预备役……对了,你看到没?刚才校门口那辆超拉风的银灰色跑车?据说是咱年级新来的转校生,家里巨有钱!好像姓江……啧,那气场,隔着车窗都感觉不一般!”

林薇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信息量巨大。方叙白被她挽着,被动地跟着人流往教学楼走,对什么拉风跑车、富家转校生兴趣缺缺,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九年前戏台上那刺耳的嘲笑声和那句“秤砣”,早已被她深埋心底,成为鞭策自己日夜苦练的动力,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阴霾的痕迹,只沉淀出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沉静。

开学典礼在宽阔的体育馆举行。巨大的空间里塞满了蓝白校服的身影,嗡嗡的交谈声在穹顶下形成一片低沉的共鸣。

直到主持人清脆的声音响起:“……新的起点,新的梦想。下面,请欣赏由高一新生代表、越剧特长生方叙白同学,为我们带来的越剧《追鱼》选段——‘观灯’!掌声欢迎!”

聚光灯“唰”地亮起,精准地笼罩了舞台中央。方才还嘈杂的体育馆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过去。

方叙白从侧幕缓步而出。她换上了一身简单的水蓝色练功服,素面朝天,长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再无半点珠翠。

然而,当那束强光落在她身上时,一种沉静的气场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隔绝了台下的喧嚣。

没有锣鼓开场,只有悠扬的丝竹如流水般淌出。她足尖轻点,腰肢仿佛没有骨头般柔韧一旋,水袖如两道澄澈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滑落,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她手腕轻抖,倏然扬起!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清越的唱腔响起,带着少女初识人间繁华的惊叹与纯净的欢喜。那嗓音并不高亢,却如山泉击石,玲珑剔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偌大体育馆的每一个角落。

她步法轻盈,圆场走得又快又稳,脚下仿佛踏着无形的莲台。旋身,云手,眼神流转顾盼生辉。

水袖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碧波荡漾,时而如流云舒卷,配合着唱词中观灯的喜悦,时而抛甩出欢快的弧度,时而低回婉转如少女含羞的心事。

台下一片寂静。方才的躁动和心不在焉消失无踪,林薇在后台,嘴巴微张,看得目不转睛,手肘下意识地捅了捅方叙白,压低的嗓音里满是激动:“我的天……叙白!这、这也太仙了吧!”

方叙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这是她九年来刻入骨髓的本能。水袖再次高高扬起,划出一道饱满而飘逸的弧线,仿佛要揽尽那虚幻灯市的无边璀璨,然后随着最后一个婉转的拖腔,柔柔垂落,归于寂静。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方叙白收势,立于灯光中央,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死寂。

随即,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轰然爆发!先是前排,迅速蔓延到后排,最后整个体育馆都回荡着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夹杂着几声抑制不住的喝彩。

惊艳、赞叹、不可思议的情绪弥漫在空气里。刚才那个素净登台的少女,此刻在众人眼中仿佛自带光芒。

方叙白微微欠身行礼,脸上并无太多激动,只有完成表演后的平静。灯光太强,她看不清台下具体的面孔,只觉得无数目光聚焦在身上,带着热度。她转身,步履依旧稳定,走向侧幕。

后台入口处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映着。刚卸下表演时绷紧的那根弦,方叙白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去找林薇。然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斜刺里迈出一步,恰好堵在了她面前狭窄的通道上,也挡住了她前方的光。

方叙白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抬头。

体育馆内喧闹的声浪似乎被隔绝在外,这方寸之地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逆着光,她一时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觉对方很高,肩膀的轮廓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介于青涩与锋芒之间的劲瘦。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着阳光的气息,带着强烈的存在感,侵入她的呼吸。

那人似乎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光线终于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在昏暗中也显得过分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带着点玩味探究的笑意,还有一丝……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东西的兴味。

然后,一个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质感、却又刻意拖长了调子、显得慵懒又戏谑的声音,清晰地钻进方叙白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

“喂,小秤砣?”

方叙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瞬间冰。

方叙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手脚瞬间冰凉。

九年前那声尖锐的“秤砣”、那追光灯下刺目的白牙和飞扬的眉眼……

抬头她看清了眼前这张脸。褪去了孩童的圆润,线条变得清晰锐利,唯有眼底那份漫不经心的倨傲和那种仿佛天生高人一等的疏离感,与记忆中那个在台下哄笑的男孩,惊人地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