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张良

营帐的帘布被猛地掀开,负责守卫的小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口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稳住呼吸,急促地汇报道:

“报告沛公,刚才说自己与子羽先生有旧的那人。

他还带着几百名披甲执锐的将士,都在营门外等候。”

张逸闻言,眉梢微微一挑,正待细问,旁边的刘季已经等不及了。

刘季浓眉一竖,大手在身前的矮几上重重一拍,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对着那还在喘气的小兵就喝道:

“愣着干什么!

你这小子,既然是子羽先生的故人,还是来拜访我的,怎么能让人家在咱们营外头风吹日晒地干等着?

还不快快把人请进来!”

斥责完小兵,刘季转过头,脸上立刻堆满了爽朗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看着身旁的张逸,带着几分了然和期待说道:

“子羽啊,想必这位来者,就是你平日里一直念叨的那位兄长了吧?”

刘季咧嘴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

“我刘季可是早就想见识见识这位敢于刺杀始皇帝的壮士了!”

张逸语气平稳回应道:

“沛公放心,家兄绝非寻常人物,定然不会让沛公失望。”

小兵领命,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营帐的帘幕再次被掀开,这一次,小兵恭敬地侧身引路。

一位身着青衫,面容秀丽,气质儒雅又不失刚毅的文士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张良张子房。

“大兄!”

看清来人确实是分别已久的兄长,张逸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立刻从坐席上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张逸上下打量着张良,脸上洋溢着重逢的喜悦,笑道:

“许久未见,大兄风采依旧,和当年在家中时的模样,似乎也没多大区别啊。”

张良见到更显英挺的弟弟,眼中同样充满了欣慰与喜悦。

张良伸出手,亲切地拍了拍张逸的肩膀,感慨道:

“阿逸,你倒是真的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不少,如今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好男儿了。”

“嗨!

我说你们两兄弟,可别光顾着在这里拉着手叙旧情啊,把我老刘晾在一边了不是?”

刘季爽朗的大笑声适时响起。

刘季站起身,也向前走了几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兄弟。

张逸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着张良的手臂,转向刘季,郑重介绍道:

“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向大兄介绍沛公了。”

张逸对着张良,语气尊敬地道,“大兄,这位便是我在信中常常向您提及的沛公,同样也是领兵反抗暴秦的壮士。”

张良闻言,收敛了与弟弟相见的轻松神色,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向刘季,郑重地躬身,缓缓施了一礼,声音清朗:

“在下张良,字子房,见过沛公。”

“子房先生何须如此多礼!”

刘季连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虚扶了一下,态度十分亲和地摆摆手道,

“快快请起!

子羽在我这里,可是时常提及他这位足智多谋的大哥,说你胸有奇策,我刘季早就想和你见上一面,好好请教一番了。”

刘季顿了顿,接着说道:

“更何况,我这点小打小闹,哪里算得上什么反秦壮士?

倒是你们兄弟俩,那才是真正的胆大包天,连那始皇帝都敢去刺杀,这份胆魄,我老刘佩服!”

说着,刘季转头对旁边的侍者高声吩咐道:

“还愣着干嘛?

快!

去把最好的酒肉都摆上来,排开酒席!

今日我定要好好招待子羽的大哥,咱们不醉不归!”

侍者应声而去,很快,简陋却也丰盛的酒宴就在营帐内摆设妥当。

三人按照主宾之礼分别落座。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络。

刘季端起一个粗陶大碗,将里面的米酒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放下酒碗,刘季用袖口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目光转向张良,带着几分好奇直接问道:

“话说回来,子房先生,我有些不解,你为何会带着一队人马,千里迢迢来到这偏僻的泗水郡地界呢?”

张良放下手中的筷子,神色坦然地回道:

“不瞒刘公,良本是听闻楚地旧贵族景驹已被立为楚王,欲起兵抗秦。

故此,良才聚集近年来收拢的一些门客与旧部人马,打算前去投奔,共襄反秦大业。”

张良微微一顿,看向张逸,笑道,

“只是行至半途,偶然听闻了沛县传来的消息,得知愚弟在此处,心中挂念,便临时改变了方向,特意绕道前来,想先与子羽见上一面,叙叙别情。”

“哈哈,想不到大兄也听到我这点名声了。”

张逸听了,脸上露出几分自得,乐呵呵地笑着,一边起身为刘季和张良面前的酒碗斟满酒,一边说道,

“沛公可是早就从我口中,听闻了大兄你得遇黄石公,获授《太公兵法》的奇遇。

今日正好,不知大兄你是否愿意就当前时局,与沛公探讨一番兵法韬略?”

张良端起酒碗,向刘季示意了一下,轻轻颔首应道:“诺。”

随即放下酒碗,神色变得专注起来,语气谦逊却不失条理,

“既然沛公与阿逸有此雅兴,那良便斗胆献丑了。”

张良略作思忖,缓缓开口,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良近日沿途打探消息,听闻那景驹意欲占据彭城作为都城,不知沛公对此举以为如何?”

刘季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

手指在木质几案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微凝,似在心中快速权衡利弊。

片刻之后,刘季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彭城之地,历来征战数次,乃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

就好比把一块肥美的鲜肉,直接吊在了老虎的洞口前。”

刘季咂摸了一下嘴,继续说道,

“如果秦嘉自身根基稳固,另有强大的基业在手,那么占据彭城,或可如虎添翼,辐射四方。

但若是以此地作为根基和都城,恐怕是取祸之道,我自己想来,此举恐怕有些不妥。”

张良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紧接着又提出了一个更偏向理论的问题:

“沛公可知,‘战阵之间,不厌诈伪’?

不知沛公对此如何理解?”

刘季反应很快,猛地抓起身前的陶碗,又“咕咚”灌了一大口浊酒,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几滴。

刘季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直率说道:

“想当年我在沛县当亭长的时候,就是撵野狗,都知道不能把门全堵死。

总要给它留条逃跑的缝隙,不然它急了眼可是会反咬人。”

刘季目光一闪,总结道,“用在打仗上,想来应该就是兵法上说的‘围三阙一’,不能把敌人逼到死地。

要给他们留条看似能活命的路,这样才能瓦解他们的抵抗心志,让他们自己溃散。”

张良听到刘季所言,眼底深处微微一动。

张良连忙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继续深入问道:

“兵法又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胜负往往在战前就已经决定大半。

那么,不知沛公如何看待如今暴秦,暴秦的胜算,或者说败相,又在何处?”

刘季眼神锐利,没有正面回答,却是反问张良道:

“子房啊,你当真以为那些被征发的黔首百姓,会心甘情愿地为那个二世皇帝胡亥卖命吗?”

刘季猛地一挥手,语气斩钉截铁:

“函谷关东的戍卒,哪个不是爹娘饿死在骊山?

等着瞧,不出几年,关中必乱。”

张逸一直安静地在旁倾听,此刻见二人讨论告一段落,适时地转向张良,问道:

“大兄,你们聊了这么久,依你之见,沛公的军略见识,究竟如何?”

张良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刘季,眼神中充满了惊叹与欣赏:

“沛公之才,殆恐非人力所能及,乃是上天所授乎?”

张良深吸一口气,看向张逸,语气郑重,

“阿逸,你在信中对沛公的推崇备至,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夸。”

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

良为他人言,除逸皆不省。

良曰:“沛公殆天授。”

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史记·留侯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