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醉翁归去

北岭诸峰,苍青翠绿,山花隐现,含苞待放。

有泉泻出于两峰之间,有亭翼然临于泉上,有游客四五人饮酒于亭之中。

负剑的华山女侠面露回忆之色。

“大溪庄之行,我待了三日,收获颇多。

那里有十几家规模相当的大地主,里面有好也有坏,但农民的日子大抵是差不多的。

天未亮之时,更夫便敲锣将农夫唤醒,晨兴夜归,每日要弯腰四五个时辰。

可即便如此,收成也要看老天的脸色。

若是遇上大旱蝗灾,庄稼颗粒无收,便要贷款以维持生计,第二年再遭灾,便要卖田卖地。

有些地主不顾佃农的死活,强卖强买不说,放贷利息比我们华山高出三成。收粮时,那称粮的斗却总是少称半斗。

也有和我们华山一般良心好的地主,愿意出高价买下灾民的土地,愿意赈济佃农。

可心善的地主也会遭遇荒年,如果自身的家底不够强大,他们就要被其他大地主在灾年兼并。

所以他们也需要不断去抄底散户的土地,让其余地主吃不动他们。

但其他的那些地主,他们因为足够吝啬,对佃农的剥削足够狠,壮大实力的速度比心善的地主更快。

你哪怕只是慢了一点,将来有一天,他们也会把你吃掉。

这就倒逼那些善良的地主也要减少赈济,也要剥削农民。

长此以往,无数农民失去土地,沦为佃农,沦为流民。”

宁铃说到这里,表情失落,语气唏嘘。

林醉举着酒碗,正色说道。

“这种兼并一旦到达某个临界,便会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天下大乱,苍生恸哭,几十年战火不息,直至新的王朝建立,进入新的周期循环。

宁姑娘,华山派对我有恩,承白前辈传授心法,陆前辈赠我拳法,宁姑娘也曾在我受伤之时送来丹药。

林醉铭感五内,此恩必偿。

华山派当然很好,北岭没有比华山派更心善的地主了,但再善良的地主,本质也还是地主。

地主这个集体对农民这个集体的剥削,不会因为某个善良的地主而停下。

如果有一天,华山换了一个掌门,北岭城的分堂换了一个执事,谁能保证你们一直这么善良下去?

衙门不能把成百上千百姓的生计寄托于他人的善良之上。”

沉默良久,宁铃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都有一颗侠心,只是理解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林醉,我看得没有你深,自罚三碗。”

宁铃和林醉说到这里,才算是冰释前嫌,开始痛饮高歌。

“一场大雪,一场大雨,便能造就无数流民,这是这个时代没有办法克服的局限。

我此举绝非是想要瓜分华山的利益,而是真正为民着想。

但我只是县里一个小小的捕头,什么都做不了,借着张贤的私心,才想出办贷款的法子。

可这个法子,也有很大的漏洞……应该说,任何好的政策,如果实施之人没有一颗公心,最后都会演变成恶政!”

林醉是个活过两世之人,自然知道前世北宋年间,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这也是林醉能想出官府贷款的缘由。

青苗法无论是当世还是后世,评价都褒贬不一。

王安石在鄞县、舒州任地方官时,就曾推行过试点,政绩斐然。

但在全国范围内,青苗法在执行过程中,衙门却出现了强制摊派、利息过重、腐败冒领等损害百姓利益的行为。

这其中政策制定不全、没有考虑社会现实、用人不当等种种原因。

北岭只是个小小县城,只要用人得当,控制官府贷款的规模,使之让利于民,并非难事。

尽兴之时,林醉将随身的雁翎刀拍在了石桌上,醉眸微抬,轻声笑着。

“大溪庄那些地主,如果不识时务,过几日便要让他们见血!

宁姑娘、孟公子,两位都是在华山派和两层楼有影响的人物。

在这次官方联合贷款的政策的制定和实施中,希望两位可以关注。

否则真让张贤和吴三省操纵,只怕不出三年,借贷的人,便要家破人亡。

如果两层楼和华山派让贷款的政策到了这一步,我便只能请雁翎刀来和诸位讲道理了!”

林醉将刀握在手中,言语中没有半分危言耸听,一时间场面都有些僵住。

还是江平主打打圆场,笑道:“林捕头只是开个玩笑。”

宁铃爽快答应:“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女侠的,为国为民,不算什么!”

孟彦俊也跟着附和:“明白明白,林捕头说的君子之交,我都记在心里,两层楼一定做到。”

林醉又引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我还有一桩生意要拉两位入股。

虬龙会已经覆灭,但是仅凭那些船工自己组织,是经营不好偌大的梅花码头的,搞不好又会冒出另一个虬龙会来。

我也去会劝说张贤,拉着他和吴三省还有你们一起入股,建立一个县衙下属的司署,专门管理梅花码头。

江平我准备派他到码头做新的捕头,这件事张贤也会应允。

加上原本属于巳蛇帮和虬龙会的那部分利润,宁姑娘,华山派总体上是不会亏什么银子的,只在放贷的利益上,让了一部分给百姓。”

林醉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自嘲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可笑,正是利用张贤的贪心,我才能和巳蛇帮、虬龙会斗。可到最后,张贤的贪心也会成为我的阻碍。”

“那是你现在官当得还不够大,武功练得还不够高。”

宁铃舔了舔嘴唇,好奇问道:“要是哪天,你把武功练成了天下第一,准备做什么?造反当皇帝吗?”

“嘘!”江平被吓得不轻,摆手道:“宁姑娘这可不兴说!”

“林捕头,我也好奇,你做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孟彦俊也追问:“我自幼随家父走南闯北,也见过大大小小的庙堂中人,或清廉或贪婪,或干练或无能。极少见到像你这样的。

你是信奉孟夫子的学说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好问题!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

林醉自顾自地饮酒,摇头晃脑,思索了很久,才给出了答案。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你信吗?”

“他又来了。”

宁铃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林醉每次喝醉,就开始说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胡话。

“说什么胡话,既然正事都商量完了,那就一起喝酒!”

沉默了很久的赵玄虎终于开始说话,拉着林醉笑道:“今天便要与你分个高低,看看谁的酒量更好!”

林醉转过头来,仰天大笑:“竟然敢和我拼酒,今天你注定只能被抬回去了。”

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几个人饮酒划拳,喝得好不尽兴。

只是最后赵玄虎谁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倒酒喝酒,一头栽倒在石桌上。

林醉哈哈笑道:“我看他是想老婆了!你说是吧,小冰灵。”

“我也想娘亲了,好久没有见到娘亲了。”

女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蜷缩在宁铃怀里,睡意朦胧。

林醉现在的力道何其惊人,轻易就将赵玄虎扛在了肩膀上,让宁铃抱着赵冰灵,准备将父女两人送回家中。

江平和孟彦俊两人也饮酒颇多,只能相互搀扶着往下走。

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

下山的台阶上,还有许多游人旅客同林醉打着招呼。

林醉回头看了看这座小亭子,笑道:“这亭子还没有取名,我看应该要叫醉翁亭!”

“这是为何,是用你的名字命名?”

宁铃上下打量着林醉,发出笑声,“你这个年纪,哪里能叫醉翁,看看你们四个的模样,倒是该叫醉汉亭!”

“因为呀……因为呀。”

林醉转过身,背对夕阳,吟着文章,带着七分醉意,三分豪气下了山。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人知从林醉游而乐,而不知林醉之乐其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