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诸峰,苍青翠绿,山花隐现,含苞待放。
有泉泻出于两峰之间,有亭翼然临于泉上,有游客四五人饮酒于亭之中。
负剑的华山女侠面露回忆之色。
“大溪庄之行,我待了三日,收获颇多。
那里有十几家规模相当的大地主,里面有好也有坏,但农民的日子大抵是差不多的。
天未亮之时,更夫便敲锣将农夫唤醒,晨兴夜归,每日要弯腰四五个时辰。
可即便如此,收成也要看老天的脸色。
若是遇上大旱蝗灾,庄稼颗粒无收,便要贷款以维持生计,第二年再遭灾,便要卖田卖地。
有些地主不顾佃农的死活,强卖强买不说,放贷利息比我们华山高出三成。收粮时,那称粮的斗却总是少称半斗。
也有和我们华山一般良心好的地主,愿意出高价买下灾民的土地,愿意赈济佃农。
可心善的地主也会遭遇荒年,如果自身的家底不够强大,他们就要被其他大地主在灾年兼并。
所以他们也需要不断去抄底散户的土地,让其余地主吃不动他们。
但其他的那些地主,他们因为足够吝啬,对佃农的剥削足够狠,壮大实力的速度比心善的地主更快。
你哪怕只是慢了一点,将来有一天,他们也会把你吃掉。
这就倒逼那些善良的地主也要减少赈济,也要剥削农民。
长此以往,无数农民失去土地,沦为佃农,沦为流民。”
宁铃说到这里,表情失落,语气唏嘘。
林醉举着酒碗,正色说道。
“这种兼并一旦到达某个临界,便会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天下大乱,苍生恸哭,几十年战火不息,直至新的王朝建立,进入新的周期循环。
宁姑娘,华山派对我有恩,承白前辈传授心法,陆前辈赠我拳法,宁姑娘也曾在我受伤之时送来丹药。
林醉铭感五内,此恩必偿。
华山派当然很好,北岭没有比华山派更心善的地主了,但再善良的地主,本质也还是地主。
地主这个集体对农民这个集体的剥削,不会因为某个善良的地主而停下。
如果有一天,华山换了一个掌门,北岭城的分堂换了一个执事,谁能保证你们一直这么善良下去?
衙门不能把成百上千百姓的生计寄托于他人的善良之上。”
沉默良久,宁铃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都有一颗侠心,只是理解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林醉,我看得没有你深,自罚三碗。”
宁铃和林醉说到这里,才算是冰释前嫌,开始痛饮高歌。
“一场大雪,一场大雨,便能造就无数流民,这是这个时代没有办法克服的局限。
我此举绝非是想要瓜分华山的利益,而是真正为民着想。
但我只是县里一个小小的捕头,什么都做不了,借着张贤的私心,才想出办贷款的法子。
可这个法子,也有很大的漏洞……应该说,任何好的政策,如果实施之人没有一颗公心,最后都会演变成恶政!”
林醉是个活过两世之人,自然知道前世北宋年间,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这也是林醉能想出官府贷款的缘由。
青苗法无论是当世还是后世,评价都褒贬不一。
王安石在鄞县、舒州任地方官时,就曾推行过试点,政绩斐然。
但在全国范围内,青苗法在执行过程中,衙门却出现了强制摊派、利息过重、腐败冒领等损害百姓利益的行为。
这其中政策制定不全、没有考虑社会现实、用人不当等种种原因。
北岭只是个小小县城,只要用人得当,控制官府贷款的规模,使之让利于民,并非难事。
尽兴之时,林醉将随身的雁翎刀拍在了石桌上,醉眸微抬,轻声笑着。
“大溪庄那些地主,如果不识时务,过几日便要让他们见血!
宁姑娘、孟公子,两位都是在华山派和两层楼有影响的人物。
在这次官方联合贷款的政策的制定和实施中,希望两位可以关注。
否则真让张贤和吴三省操纵,只怕不出三年,借贷的人,便要家破人亡。
如果两层楼和华山派让贷款的政策到了这一步,我便只能请雁翎刀来和诸位讲道理了!”
林醉将刀握在手中,言语中没有半分危言耸听,一时间场面都有些僵住。
还是江平主打打圆场,笑道:“林捕头只是开个玩笑。”
宁铃爽快答应:“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女侠的,为国为民,不算什么!”
孟彦俊也跟着附和:“明白明白,林捕头说的君子之交,我都记在心里,两层楼一定做到。”
林醉又引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我还有一桩生意要拉两位入股。
虬龙会已经覆灭,但是仅凭那些船工自己组织,是经营不好偌大的梅花码头的,搞不好又会冒出另一个虬龙会来。
我也去会劝说张贤,拉着他和吴三省还有你们一起入股,建立一个县衙下属的司署,专门管理梅花码头。
江平我准备派他到码头做新的捕头,这件事张贤也会应允。
加上原本属于巳蛇帮和虬龙会的那部分利润,宁姑娘,华山派总体上是不会亏什么银子的,只在放贷的利益上,让了一部分给百姓。”
林醉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自嘲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可笑,正是利用张贤的贪心,我才能和巳蛇帮、虬龙会斗。可到最后,张贤的贪心也会成为我的阻碍。”
“那是你现在官当得还不够大,武功练得还不够高。”
宁铃舔了舔嘴唇,好奇问道:“要是哪天,你把武功练成了天下第一,准备做什么?造反当皇帝吗?”
“嘘!”江平被吓得不轻,摆手道:“宁姑娘这可不兴说!”
“林捕头,我也好奇,你做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孟彦俊也追问:“我自幼随家父走南闯北,也见过大大小小的庙堂中人,或清廉或贪婪,或干练或无能。极少见到像你这样的。
你是信奉孟夫子的学说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好问题!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
林醉自顾自地饮酒,摇头晃脑,思索了很久,才给出了答案。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你信吗?”
“他又来了。”
宁铃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林醉每次喝醉,就开始说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胡话。
“说什么胡话,既然正事都商量完了,那就一起喝酒!”
沉默了很久的赵玄虎终于开始说话,拉着林醉笑道:“今天便要与你分个高低,看看谁的酒量更好!”
林醉转过头来,仰天大笑:“竟然敢和我拼酒,今天你注定只能被抬回去了。”
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几个人饮酒划拳,喝得好不尽兴。
只是最后赵玄虎谁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倒酒喝酒,一头栽倒在石桌上。
林醉哈哈笑道:“我看他是想老婆了!你说是吧,小冰灵。”
“我也想娘亲了,好久没有见到娘亲了。”
女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蜷缩在宁铃怀里,睡意朦胧。
林醉现在的力道何其惊人,轻易就将赵玄虎扛在了肩膀上,让宁铃抱着赵冰灵,准备将父女两人送回家中。
江平和孟彦俊两人也饮酒颇多,只能相互搀扶着往下走。
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
下山的台阶上,还有许多游人旅客同林醉打着招呼。
林醉回头看了看这座小亭子,笑道:“这亭子还没有取名,我看应该要叫醉翁亭!”
“这是为何,是用你的名字命名?”
宁铃上下打量着林醉,发出笑声,“你这个年纪,哪里能叫醉翁,看看你们四个的模样,倒是该叫醉汉亭!”
“因为呀……因为呀。”
林醉转过身,背对夕阳,吟着文章,带着七分醉意,三分豪气下了山。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人知从林醉游而乐,而不知林醉之乐其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