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敬寿村邻水傍山，风景秀丽。
背靠之山名为不老山，敬寿村的老人百年后，都会让儿女将其埋于此山。
不为别的，只因村里历代送葬人，都孤身住在山上。
今日丧事变故后，下了一场小雨，薛仁在婶子的眼皮下包起两张肉饼，踏上稍显泥泞的山路。
阿梨自然尾随其后。
据阿公所言，阿梨是他从西京死人堆里捡的。
至于自己，父亲是阿公的大儿。
七年前自己父母意外身亡，被阿公连同阿梨一齐领了回来。
同命相怜，认作兄妹。
薛仁不喜欢这段关系，因为阿梨不是人。
是鬼。
但阿公对阿梨极好，反倒对自己颇为冷硬。
这让薛仁一度认为，自己才是被捡的那个。
“今后再生出一丝想吃小娃的念头，我还打你。”
薛仁知道阿梨跟在身后。
他能闻到鬼物那令人厌憎的气息。
“阿...梨...错...”
薛仁瞥了阿梨一眼，点点头。
他清楚忍住吃人的本能有多难。
正是因为难，所以他不会给阿梨任何松懈的空间。
山路僻静却不幽深。
很快，薛仁便来到一处草庐前。
篱笆院里，阿公的裤腿挽起，搭着汗巾，正在翻土。
浑然看不出正午送葬时的模样。
“阿公。”
“耶...耶...”
阿公拄着锄头直起身，眉开眼笑：“是阿梨啊，快来快来，耶耶给你准备了生食！”
说罢，快步走向屋内。
阿梨闻言先是看看薛仁，见他没有反对，欢喜地跟了过去。
薛仁已经习惯了阿公对他的态度。
他本应有些吃味。
心里却没有丝毫波动。
这一点上，竟是连鬼都不如。
走进屋内，阿梨正抱着一小盆鸡蛋贪婪地吐吸着。
肉眼可见的，鸡蛋外壳开始生出黑斑，不消片刻，竟是完全腐坏了。
“耶...耶...饿...”
“阿梨乖，耶耶下次再多换些。”
阿公有些挂不住脸，转而瞪向薛仁：“你这兄长怎么当的，不会给阿梨找些生食吃吗？”
薛仁也不辩驳。
反而从怀里拿出两张肉饼，都递了过去。
阿公取过一张，边抠着脚趾间的泥土，边狠狠咬了口：“唔，你婶子这烙饼的手艺真没得说，就是忒小家子气......愣着干什么，吃啊！”
“阿公吃吧。”
薛仁做错了事，堆出笑脸再次将饼递过去。
“我不饿。”
阿公大怒：“少摆这副假笑！不饿个屁！阿梨吃生食的时候你是不是咽口水了？”
“吃！使劲吃！”
“今日出丧挣了好些米粮，吃到撑不下为止！”
“不就是粮食吗，只要你不再吃生食，粮食管够！”
薛仁敛去笑容。
生食，他已经忌了。
他也有吃生食的冲动，不是像阿梨那般吸食，而是真的吃。
但他很确定自己不是鬼。
阿公也明确说过，他只是生了一场大病，不仅忘记了在西京时的记忆，更是落下病根。
“莫怕，这病能治。”
阿公每次都这么说。
薛仁每次都认真道：“我信阿公。”
阿公这般神通广大的送葬人，怎可能治不好他？
一定是还有东西没准备好。
但他不想总是干等，不想每日受煎熬，不想半夜被鬼缠上，更不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吃人的活“鬼”！
他想掌控自己的命！
他想成为真正活着的人！
“阿公，教我送葬人的本事吧，我......”
“放你娘的屁！”
阿公勃然大怒。
“你爹娘把你留给我，不是让你当什么狗屁送葬人的！”
“送葬送葬，你以为送的是什么好东西吗？是鬼！鬼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干这一行，总归要不得好死！”
薛仁坚定道：“我不怕死。”
“错！大错特错！是人就怕死！”
“阿公只盼着把你治好，让你娶上婆娘传宗接代，方能无愧于你的爹娘啊......”
阿公声音有些梗咽，恨其不争道：“滚去厨屋切两盘蒸好的腊肉，倒上壶酒，到后山坟子里给你爹娘认错去！”
薛仁：“阿公莫气，我这就去。”
“阿...梨...去...”
阿梨有些担心，可怜巴巴地望着阿公。
“让他自己去吧，今天是他爹娘的忌日......你过你的......”
阿公怜悯摸着阿梨的羊角辫，将后面的话憋回肚中：你过你的忌日。
“娃娃大了，不由爷啊！”
“算算阿仁也十岁余二了，总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个法子......”
“阿梨啊，你说耶耶这么做对吗？”
阿公没听到回应，低头一看，阿梨已经趴在地上睡着了。
怀里还紧紧搂着那一盆臭鸡蛋。
“乖娃娃，饿了知道睡就好啊。”
鬼饿了，只会忍不住吸食人的阳气。
阿梨已经做的很好了。
不老山只有一条上山路，阿公的草庐横在山腰，宛如后山坟地的大门。
薛仁挎着篮子，熟练地找到爹娘的坟头，规规矩矩将贡品摆好，点上三炷香。
阿公曾说，人活着总要有规矩。
无非有人遵守小规矩，有人遵循大规矩。
薛仁很认同阿公的话。
“爹、娘，阿仁来看你们了。”
薛仁斟满酒盅，给爹娘分别敬洒三杯。
坐等片刻，才拿起筷子自顾自吃起来，若非在坟地里，看上去倒更像陪家人吃饭。
“阿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再去阴曹地府登记造册，善鬼会投胎转世，恶鬼会受刑偿罪。”
“但无论善鬼还是恶鬼，都受地府约束，与人间两隔，互不打扰。”
“所以，烧纸钱肯定是没用的。”
“地府不认。”
薛仁嚼着没有任何滋味的腊肉，嘴上絮叨着有的没的，浑然不觉天空又阴沉下来。
“但阿公又说，这些年地府里不知怎的，放出来太多孤魂野鬼。”
“阿仁自是想爹娘在地府等着投胎，来世享福。但爹娘若真出来了，不妨也过来享用些酒食。”
“阿仁不孝，爹娘的模样都忘了，也不会哭，爹娘莫生阿仁的气。”
薛仁除了面无表情，就只会笑。
所以他笑着磕头道：“望爹娘保佑阿仁，能尽早治好病，儿给爹娘磕头了。”
哗哗的落叶声响起。
像是在回应薛仁。
“好娃娃，娘又怎会怪你呢？”
薛仁头还触在地上，正好瞧见身后出现一双红配绿的鸳鸯绣花鞋。
那双脚，是悬空着的！
“阿梨......”
他下意识张口，猛地意识到，
阿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