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华阴府。
北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伸展出去。
武会镖局门前,左右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着青色鲤鱼镖旗。
一袭暗红水纹衣袍的燕横,酒醉后的眼尾泛红得厉害,晃悠着走出镖局大门。
“少镖头,这是要去倚红院?”
门前空地正在洗马的杨鹏举,见到燕横这打扮,屁颠凑上前来。
燕横眼光斜睨,直接抬腿踹去:“你个闷怂,上次是不是你和我爹告的密?”
杨鹏举侧身闪过,叫屈道:“少镖头,你是知道我老杨的,嘴巴向来最严。肯定是祖大智那大嘴巴说漏了的。”
燕横收回腿:“这天寒地冻的,倚红院的小姐姐们穿得衣衫褴褛,楚楚可怜。少爷我日行一善,去那里喝几杯酒,爹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杨鹏举嘿嘿直乐:“总镖头这不是担心你沉迷温柔乡,身子骨吃不消么。”
“笑个屁,和后厨说一声,晌午不回来吃了。”
“少镖主,你该不会又准备去倚红院吧?”杨鹏举连忙上前几步,“好歹让老杨陪你一起,我保证不露半点口风...”
燕横拍了拍他的肩膀,“谈情说爱只会影响你出拳的速度。”
杨鹏举:(⊙_⊙)?
见燕横头也不回,他连忙喊道:“少镖头,前日华阴通判被那铁猴子刺杀,城中如今可不安宁啊。”
话音在耳,已是不见燕横身影。
穿过两条街,燕横来到南大街醉仙楼。
饮了一碗浆,又点上几份吃食,装在食盒之中。
刚出醉仙楼,就听得由远而近,一阵骤如密雷的突兀马蹄声,自街口方位如飓风卷至。
蹄声移近,数十匹奔马出现在街口。
马背上挺坐着一个个雄壮彪悍的玄衣骑士,头戴红缨帽,腰佩长刀。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战鼓般急促。
燕横借廊柱阴影挡住身形,盯着为首骑士身上绣有龙首鱼尾状的飞鱼服,若有所思。
待骑士离开,他拎着食盒,去城东酒铺买了两坛烈酒,装在个大葫芦中,背在身后,出城而去。
城里城外,仿佛两个世界。满目榛荒,烽烟不靖。
城外人迹稀少,尽是乱石铺就的小路,燕横行走的速度反而变快,数息之后已是形如奔马。
如此走了几里路,穿过一片树林,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
村头西最偏僻的位置,一座略显破旧的道观立在溪水旁。
旁边还有座竹屋,数根粗壮的竹子支撑墙体,外墙由竹筒组成,屋顶是刀切平整的竹片拼接,似花似瓦。
竹屋外面以细竹扎成的栅栏围了一圈,组成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搭了个刺瓜架,旁边是开垦的菜圃。
推开竹门,须眉俱白的穆人清坐在院子中间,左手攥着一片破碎的瓷盘,右手捏着一把锔子,以锔钉小心翼翼修复着破损的瓷器。
老头说他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锔瓷匠,就算现在老了,手艺也没落下。
燕横将食盒拎进里屋厨房,见水缸中水不多了,拿起水桶去小溪中挑了两桶水将水缸倒满。
忙活完后再次来到前院,穆人清手中的瓷盘已经修好,放在手边,躺在椅上假寐。
燕横走到刺瓜架前,摘了根在衣服上擦了擦,送入口中,咔嚓一声,脆嫩多汁,麻香可口。
穆人清睁开眼睛:“这个季节的刺瓜,口感不行了。”
“我觉得还成,”燕横笑眯眯连咬几口,阳光透过绿叶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斑驳的光点,“待会给你拍上两根下酒。”
穆人清抓起旁边茶壶,凑到壶嘴前喝了口热茶。
抬头看到徒弟倚在刺瓜架前,捧着一本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看得津津有味。
“多大的人了,还喜欢这些荒诞的神怪小说。”
燕横视线从书本上移开:“识文断字,认得拳经也就足够了。如今这世道,难不成还想我考个功名吗?”
穆人清说道:“在你爹眼中,考取功名,总比你混迹江湖,继承镖局来得强。”
燕横放下手中书籍:“考取功名非我之愿,继承我爹的镖局,同样也不是我所愿。”
他神色一正,脸庞上隐隐放出光芒:“吾之所愿,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臻武道之极峰!”
穆人清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躺了回去:“我听说半个月前,你偷偷跑去倚红院喝酒,被你爹当场抓回去了。”
燕横:(⊙▽⊙)!
“师父你要是这么聊天,可别怪我下次再去倚红院,报的是师父你的名字了。”
穆人清骂道:“逆徒,吾剑也未尝不利!”
燕横收起西游记,好奇问道:“师父,你曾说过当今之世武道没落。前朝之时,甚至更早的时代,那些传说中一掌打出一条龙,剑气纵横的武道人仙,到底强到什么程度?”
穆人清眼睛半睁半闭:“武道人仙,你都说是传说了。肉体凡胎是有极限的,什么人仙,古人的臆想罢了。安心练剑,休要好高骛远。”
“臆想吗?”燕横轻笑一声,几口将手中刺瓜吃完。
去旁边厢房内取了把铁剑,径直来到外面树林之中,开始练剑。
所练皆为最简单的击、刺,点、崩之式。
每一剑皆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转、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后拳指握紧剑柄贯力,力量在关节间传递。
筋骨肌肉间所产生的劲力,轻松贯穿直径二十公分的松树。
如此全力高速的爆发,他却可以不必任何预备,不用精神集中,在毫无预兆的突发情况下,举手投足间做到连刺数十剑。
直到刺出上百剑之后,才稍微放缓了速度,调匀呼吸。
练武如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四密马塞。
当燕横再次行气运剑之时,内力从劳宫穴逆冲天池穴,以诡异的行气路线逆冲少商穴。
手中铁剑弹起,剑速陡然暴涨一倍有余,如狂风般呼吸间刺出数十剑。
直到经脉刺痛感传出,内力不受控制,跳至四渎穴,引得阳池穴气血翻腾,
燕横才停下手中动作。
“仅仅是逆转少阳三焦经,剑法威力竟然提升了这么多。可惜,这心法太过诡异,不能久练。”
燕横缓缓吐出一口气,脑海意识中缓缓浮现出一本闪着白光的经书。
翻开经书首页,卷首亮闪闪的五个大字。
‘九阴真经(假)’
后面是一张人体经脉运气图和一段心法口诀。
“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以假炼真...”
伴随他一起穿越这个世界的,只有这本当初从拼夕夕买来的《九阴真经》。
当他花费重金,聘请了城中大夫,传授了经脉穴位知识,准备修炼九阴真经时,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尝试着按上面内功心法的口诀修炼时,却只感到头疼欲裂,精神混乱。
好似有人在窃取他的智慧。
命运的齿轮一点没转,人生的链子倒是快掉完了。
拜师穆人清之后,他不死心的请教,穆人清却说这心法根本就是胡乱编纂,经脉气血运行之法与寻常武学完全悖逆,估计是哪个天桥说书的胡乱瞎写的。
燕横:(= ̄ω ̄=)!
九阴真经是九阴真经,可惜是欧阳锋修炼的错乱版。
“没有欧阳锋那个命,谁敢逆练九阴真经?”
不信邪的捣鼓了一段时间,虽然让他另辟蹊径,练出一点门道,但终究还是未能真正练成这邪门的功法。
等燕横练好剑,回到小院中,穆人清已将他带来的食盒加热,饭菜摆放上桌。
羊蝎子,葫芦鸡,商芝肉,锅子鱼,清炒冬笋,两碗羊肉泡馍。
将撒满芫荽的泡馍端给燕横,穆人清自己则选了那碗不加芫荽的。
老头子不喜欢芫荽的味道,因为燕横喜欢,在菜圃之中特地种了不少。
燕横将两根刚摘的刺瓜放在盘中,带来的酒葫芦打开,给穆人清倒了一碗。
三年前穆人清和一名关外之敌交手,对方寒掌阴毒无比,即使以穆人清的功力,都迟迟无法彻底拔除寒毒。
唯有每日以烈酒压制体内寒毒,再以高深内力一点点逼出。
再这么喝下去,燕横感觉师父华山第一剑豪快变成华山第一酒豪了。
回忆碧血剑中有名的高手,他却始终想不起会是谁能有这般冰寒掌法。
穆人清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羊肉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吞入腹中。
嘴里漫不经心说道:“村头李木匠说,华阴通判前日当街被刺。这几日城中到处抓人,乱的很,没事尽量少出门。”
燕横食指按了按眉角,默默点头。
穆人清没有再说话,盯着燕横的脸看了几眼。
燕横抬头摸了摸脸:“有脏东西?”
穆人清缓缓开口:“神光内敛,气血充盈,你的抱元劲快练成了?”
他以一种惊叹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徒弟:“半个月前,蔚县北山那群流匪销声匿迹,是你做的?”
燕横咧嘴一笑,牙缝间透出几分狰狞:“罪行累累,死有余辜。那匪首的奇门三才刀难缠了些,不过练得不正宗。”
穆人清又夹起一块鱼肉,蘸了蘸盘底汤汁:“你这般富家少爷,守着你爹的家业,每日看几场戏文,听几场鼓儿书,岂不比你现在做得事情,来得轻松安全?”
燕横挠挠下巴:“千金难买心中愿。”
穆人清沉默片刻,说道:“修行抱元劲,绵如云霞,蓄劲极韧,切记冲穴之时不可操之过急。”
被徒弟的修行速度惊到了,穆人清端起了面前的酒喝了一口。
酒一入喉,穆人清咂了咂嘴,眉头微皱。
燕横注意到了,抢在他前面开口道:“这是城东崔家酿的酒,我尝了口,涩了些,将就些喝吧。”
穆人清放下酒碗,有些不解:“往日你打酒不都是在城西么?”
燕横夹起一块冬笋送入口中,油似乎放少了,有些微微的清苦:“城西的酒铺被人一把火烧光了,倪家一家老小都没能出得来。”
穆人清端着酒碗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徒弟那没什么表情的脸,昏花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有人纵火?”
“倪家酿烈酒的秘方,独步华阴府,京城里有贵人看上了。”
燕横答非所问:“三年前我第一次去给你买酒,正好赶上倪家大女成亲。老掌柜的人不错,还请我喝了顿喜酒。”
他抬头看了师父一眼,“那次你喝的酒,掌柜的也没收酒钱。”
穆人清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半晌后只是叹了口气,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
城东的酒,确实比城西那家常喝的梨花春,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