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上的塑料拖鞋摩擦在满是沙砾的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郝惟月偏过头,视线往上,看许为然的脸。
越往深处走越阒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许为然黑发散落额前,瞳孔映着旁边店铺里的光,眉眼柔和得不像话。这一刻,郝惟月感觉自己好似离他没那么远。
并肩走了一段路,许为然的家到了。
门虚掩着,里头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已经十点半还多,郝惟月想了想,没有进去打扰,在外面等着。
许为然刚进屋,一个东西劈脸砸过来,他本能地偏头躲避,随之而来的是葛玉芹泼辣的骂声:“你死哪儿去了?买个东西那么慢,安安又困又饿,明早还得上学,你就不能快点儿?”
房子不隔音,门外的郝惟月听得一清二楚,她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郝惟月对这种话不陌生,她母亲也时常拧着她的耳朵这么训斥她。
屋内,许为然弯腰捡起地上的鸡毛掸子,随手放到桌上,看葛玉芹的眼神无波无澜,平静到有些麻木。
葛玉芹却从他眼中看出不服,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恼火道:“你那什么眼神,我养你这么大,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许为然不想浪费时间跟她吵,脚尖转个方向,回房间。
说是房间,不过是用布帘子围起来的一方空间,就在客厅北边。里头放了张手工搭建的木板床,上面铺着褥子。床尾摆了一张书桌,是某个小学废弃不用的课桌,从废品站拉回来的。像这样的旧课桌,家里还有几张,用来堆放东西。
许为然从桌上扯了个草稿本,撕下一张纸,也没坐下,手撑着桌沿,躬身在纸上写了几个解题步骤,拿出去给郝惟月。
夜已深,零星开着的几家店也关门了,风凉飕飕的,郝惟月捏着纸张,环住胳膊,讷讷道:“对不起,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许为然低下眼看她,神色淡然,像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路上没灯了,回去注意安全。”
郝惟月摆了摆手,安静地目送他,胸口闷闷的,在他即将进门时,张口叫住了他:“许为然。”
许为然停步,没回头。
“这个给你。”郝惟月跑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塞给他,“吃点甜的,开心一点。”
她双手背在身后,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身跑远了。
风从耳边拂过,呼呼的声音格外明显,却盖不过她鼓噪的心跳声。
*
许为然对甜的东西没兴趣,从小没吃过,长大了也不贪恋。
进到屋里,葛玉芹又在嗑瓜子,刚打扫干净的地面多了层瓜子壳。
葛玉芹目光犀利地打量着走进来的人,瓜子壳黏在她的嘴皮子上,她呸了两下没弄下来,不得已用手拈掉,扔地上,歪起一边嘴角挖苦道:“成天跟郝家那丫头混能有什么出息,她家穷得叮当响,跟咱家一样,住在这破烂地儿。”
许为然没搭腔,径直往厨房的方向走。
“哥,你手上拿的什么?”许承安从沙发上爬起来,肉嘟嘟的身子扑过去,理所当然地抢走许为然手里的棒棒糖,撕开包装塞嘴里,“还有吗?”
许为然的反应很平淡:“没有了。”
“啧。”许承安忍不住撇了下嘴角,“也不知道多买几个。你快点去煮面,饿死我了。”
许为然走进厨房,往锅里倒水,开了煤气灶。等水烧开的工夫,他倚着简陋的灶台,透过一方小小的窗户抬头仰望夜空。
一轮月亮孤零零地悬挂在天际,辉光皎洁,容易让人联想到美好的东西。
比如,迟滢。
可望而不可及。
过了会儿,锅里的水沸腾了,咕噜咕噜冒泡,唤回了许为然的神思,他熟稔又利落地煮好了一碗面,端去给许承安。
这时候,电热水壶里的水也烧开了,许为然拎起来倒了一杯,剩下的全部装进桶里,兑入冷水,用来洗澡。
葛玉芹打了个哈欠,困得撑不住了,催促许承安快点吃。她拍了拍掉落到身上的瓜子壳,冲着许为然的方向嚷嚷:“你也洗快点,别吵到人睡觉。别忘了收拾客厅,再把外面晾的衣服收了。辛辛苦苦抚养你长大,别以为学个习就行了,也要多为家里分担一点……将来还指望你帮衬你弟。”
*
翌日,迟滢早早去学校,进到教室里,目光随意一扫,许为然八风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学习。
他好像不是住校生,也不知道早上几点起来的。
迟滢走到座位旁,收到了一盒同样的核桃味早餐奶,已经成为了习惯,她拿起来喝掉。
许为然屡次偷看她,发现她虽然喝了他送的牛奶,依然不跟他讲话,情绪持续低落。
他迟钝又愚笨,实在想不出原因。
第一节课间,迟滢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拿出卷子写。她对着数学题长吁短叹、抓耳挠腮,渐渐变成生无可恋、生不如死。
迟滢把笔夹在鼻子和上唇之间,撅起嘴巴,烦躁得想把卷子撕了。
她每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没逃过许为然的眼角余光,他鼓起勇气,话即将出口,又泄了气,反复几次,他终于将那句在唇齿间辗转了数遍的话说出来:“要我帮你吗?”
“啪嗒”一声,笔掉到桌上,迟滢带着怀疑看向许为然:“你在跟我说话?”
他竟然主动跟她说话,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许为然:“……”
“啊,果然是我的错觉。”迟滢点了点头,捡起桌上的笔,自言自语般喃喃了一句,垂下眼睫盯着卷子。
许为然的语气不太自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在跟你说话。”
迟滢抿着唇忍笑,几秒后,眼里却有笑意漫出来,衬得那双眼眸亮闪闪的。她把卷子拽到两人中间,笔尖戳着一道题。
许为然一看,是道很简单的题,他狐疑地看向迟滢。她能被分到一班,成绩应该很好,排在年级前五十,怎么会做不出这种题。
“许为然,你发什么呆。”迟滢握笔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该不会你也不会做吧。”
许为然回神,眼睫抖动了下,认真给她讲题。
迟滢托腮观察他,从侧面看,他的脸部线条真的立体又好看,睫毛浓黑、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起,是一条略平直的线,下颌骨利落而流畅。
“你听懂了吗?”
许为然突然看了过来,迟滢没点心理准备,跟那双浅色的眼瞳撞上,她怔了一秒,眼睫毛忽闪忽闪,小刷子似的:“啊,好像……不太懂呢。”
“……”
许为然没有丝毫不耐,从头开始,更为细致地讲给她听。
迟滢摈除杂念,把心思放到题目上,脑袋渐渐靠近他,最后干脆把椅子挪过去,两人的手臂紧紧相贴,几乎叠在一起。
毫无征兆的肢体接触,许为然呼吸乱了一拍,只能尽力忽略那股异样的感觉,然而,后背沁出的汗将他出卖得彻底——他在因为迟滢的靠近而心慌意乱。
骨头似乎都在战栗。
他可能得病了。
病名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