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整个人如泥塑般僵在原地,他嘴唇微张,目光呆滞地落在伯颜帖木儿竖起的两根手指上,仿佛那是什么可怖的谶语。
伯颜帖木儿眼底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味,突然猿臂一展,在朱祁镇尚未回神之际,竟一把将这位大明皇帝如待嫁新娘般打横抱起。
朱祁镇这才如梦初醒,在对方怀中剧烈挣扎起来,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粗粝的羊毛胡服前襟被蹭得一片狼藉。
“陛下这般失态,可不像个天子。”
伯颜帖木儿低笑一声,瞥了眼方才朱祁镇盛怒之下全给扫落在地的铜镜和梳篦,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喜宁,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
喜宁忙不迭跪地拾掇,十指如钩般在毡毯上慌乱抓挠,将散落的物件拢作一堆。
伯颜帖木儿将朱祁镇重重地按回了先前梳头时用的那张矮桌前,接着又反手从铜盆中抄起湿布,毫不温柔地擦起了皇帝泪痕交错的脸。
浑浊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朱祁镇膝头,在靛青胡服上洇开几朵深色的花。
粗布裹着冰水狠狠碾过皇帝的面颊,朱祁镇被那麻纤刮过眼睑的刺痛激得打了个寒颤,睫毛剧烈颤动,却咬紧牙关不肯出声。
“好了,陛下,让臣继续伺候您梳头。”
眼见喜宁收拾完毕,伯颜帖木儿重新站到皇帝身后,拾起牛角梳,“这天下大事,总要理出个头绪来才是。”
袁彬见状,却再不敢擅离半步。
一则他察觉出朱祁镇心绪不定,这位年轻的帝王此刻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他唯恐这位落难天子会再度失控,与伯颜帖木儿发生正面冲突。
二则他已看透,论心机谋算,朱祁镇根本不是伯颜帖木儿的对手,这个精通汉文化的小骚鞑子显然远比那些只知杀戮的粗野蛮夷更为可怕。
毕竟粗鄙武夫不过逞凶斗狠,而精通孔孟之道的敌人,却能为暴行披上仁义的外衣,让屠戮变得名正言顺,甚至令人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
喜宁垂手立于一旁,帐中一时只余牛角梳划过发丝的沙沙声。
梳齿刺入打结的发梢时,伯颜帖木儿故意加重力道,满意地欣赏着朱祁镇因疼痛而绷紧的后颈,仿佛在无声地宣示自己的掌控。
袁彬膝行数步,直至朱祁镇脚边,深深伏首,无论境遇如何,眼前之人终究是他的君王,礼数不可废,“陛下,此事关乎大节,万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旦迈出那一步,便是终身难赎,再无回头之路了!”
“是否主动叫门,对陛下而言,实乃天渊之别!您若主动叫门,便是自认受制于瓦剌,如此一来,九边将士将如何看待您?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您?胡虏设此局,就是要您亲口承认大明皇帝是他们的傀儡!此乃诛心之计,陛下切不可中计!”
他喉头滚动,嗓音愈发沉痛,“今日臣冒死代您主动叫门,便是要替您守住这最后一道底线!”
“倘或宣府城门因此开启,纵有变故,天下人也只会说是,‘佞臣袁彬欺君罔上,假传圣旨,欺瞒守军,骗开城门’,一切罪责,由臣一肩承担,与陛下无涉!”
“臣甘愿背负千古骂名,但求陛下莫要自毁圣名,失节于敌啊!”
皇帝闻言动容,刚要侧首,却被伯颜帖木儿铁钳般的手掌牢牢扣住下颌,“陛下不要乱动。”
转而睥睨着跪伏在地的袁彬,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你倒是忠心可嘉,不过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区区一个锦衣卫,也配替天子担这千古骂名?”
伯颜帖木儿突然手腕一翻,梳齿狠狠刮过朱祁镇的头皮,“即便陛下金口难开,我们瓦剌自有千百种法子让天下人相信陛下是‘心甘情愿’的!”
“陛下御驾亲征时那些仪仗,龙旗、御马、驾牌、旗号,如今可都完好无损得在我瓦剌帐中。”
“若是陛下身着我瓦剌服饰,梳起蒙古发辫,再用几根铁链子暗暗将陛下系在天子銮驾上,四周簇拥着高举大明龙旗的瓦剌铁骑,这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经过九边重镇时,你说守城的将士们,能分得清陛下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吗?”
袁彬急声道,“当然分得清!土木堡虽败,然随驾官员尚有生还者!这些大臣亲眼见证天子仪仗陷于敌手,待他们回京陈情,则自能分辨!况且,龙旗御辇不过是被劫掠的死物,岂能代表圣意?”
“可若陛下亲口叫门,九边总兵、边关将士都将亲眼目睹天子为敌前驱,到那时,便是‘正统帝亲叩边关,为虏作伥’,陛下是百口难辩呐!”
“昔年汉武帝时,李陵以五千步卒独抗匈奴八万铁骑,血战浚稽山,杀敌万余,箭尽粮绝方降,然武帝只听公孙敖一面之词,误将降将李绪认作李陵,诬其助匈奴练兵,武帝一怒之下,便下旨诛李陵满门!”
“李陵之降实属无奈,然一旦背负降虏之名,纵有百战之功亦难自明,后来虽知是误杀,然大错已成,李陵终其一生再难归汉!直至汉昭帝时,旧友霍光遣使相迎,李陵只道,‘丈夫不能再辱’,含恨而终!”
“陛下!今日之事,与昔年李陵之困何其相似!李陵不过一介将领,降敌后尚遭灭族之祸,若陛下以九五之尊亲叩边关,纵有万般不得已,在天下人眼中,陛下便是第二个李陵!不!是比李陵更甚!”
“李陵尚有司马迁甘受宫刑而为其仗义执言,可若陛下失节,届时朝中衮衮诸公,谁又会为陛下辩白?他们只会争先恐后地上奏,说陛下已降胡虏,自当另奉新君!”
“且李陵初降时,尚存‘欲得其当而报汉’之念,意欲将功折罪,然匈奴单于先授以右校王之位,再妻以匈奴公主,步步为营,恩威并施,终使其壮志消磨,绝其归汉之心!”
“若陛下步李陵后尘,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大明天子竟成蒙古贵胄!非但陛下清名尽毁,更使华夏正统蒙羞,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何以安之?”
伯颜帖木儿粗粝的手指在朱祁镇的发间游走,如同牧人抚弄最珍贵的马鬃。
他先将那泼墨般的青丝分成三股,指节抵着发根轻轻一挑,三缕发束便如驯服的野马般垂顺下来。
他的编织手法带着草原特有的韵律,三股发束在他掌中翻飞交错,时而如雄鹰盘旋,时而似套马索收拢。
每编半寸,那指尖便灵巧地一捻,将茜草染就的朱红羊毛线缠入发间,红线艳得刺目,像是雪地里新溅的血痕,又像是凝固的晚霞。
袁彬俯首再拜,“退一步说,纵使朝廷为社稷计另立新君,只要陛下未失大节,终有转圜余地,毕竟新君册立,必经皇太后殿下懿准。”
“且这新君人选,不是襄王殿下,就是郕王殿下,然襄王殿下系仁宗皇帝血脉,终究年长疏远,郕王殿下虽自小养于深宫,不过为庶出子,试问这二位王爷,论嫡庶、论亲疏、论圣眷,有哪一样及得上陛下之万一?”
“当年皇太后殿下能正位中宫,令先帝毅然废黜胡皇后,全因诞育陛下之故!皇太后殿下与陛下乃是真真切切的嫡亲母子,这二十余载的母子之情,岂会因一时变故而改易?又岂是那些隔着一层肚皮的宗室子弟能比的?”
“臣斗胆直言,纵使新君临朝,皇太后殿下亦必为陛下暗留归路,陛下乃是皇太后殿下的独生子,皇太后殿下就是舍了凤冠不要,也断不会让亲生骨肉流落蒙古啊!”
“可若陛下当真亲叩城门,那便是将皇太后殿下置于烈火之上煎熬啊!一边是血脉至亲的独子,一边是江山社稷的体统,皇太后殿下是保子还是护国?是顾全私情还是捍卫纲常?”
“届时,天下人都会质问皇太后殿下,为何不拦着天子以身犯险?为何不教导陛下恪守君节?这撕心裂肺的两难,岂是为人子者忍心加诸母亲的?”
“陛下就算不念及皇位,难道忍心让生身母亲,在余生里都要背负教子无方的骂名吗?”
随着编发的深入,伯颜帖木儿开始往发中缀入松石,每颗都有鹌鹑蛋大小,表面经年摩挲出温润的光泽,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波光,坠入发丝的瞬间,会发出“嗒”的一声清响,像是雨滴落入深潭。
“皇太后殿下虽慈母情深,然以一己之念,岂能违逆满朝公卿之议?待新君御极,第一道敕命,恐怕便是断了陛下的归途!”
伯颜帖木儿的动作忽然变得极慢,像是带着某种仪式感,他时而用拇指抵住松石轻轻旋转,时而以指甲轻刮宝石表面,直到每颗松石的黑金纹路都与发丝流向完美契合,如同夜幕中的星子。
“这大明终究不是女主当政,新君既立,皇太后殿下在朝堂之上,只怕连立足之地都难寻了。”
“况且新君打着勤王旗号,必当尽收兵符印信、掌控朝堂铨选,皇太后殿下一介女流,又如何争得过这军政大权?”
“陛下如今在瓦剌尚为座上客,待新君坐稳了皇位,您这‘太上皇’怕就要即刻沦为帐中囚了。”
“也先太师已调集各部铁骑,最迟三月便可兵临北京城下,难道您的大明还有本事在这短短时日里,再练出一支虎狼之师不成?”
辫子渐渐成形,伯颜帖木儿的拇指不时抚过辫节,将每一处都压得平整服帖,他的小指勾着松石,在发尾处绕出精巧的结,最后用指甲轻轻刮过绳结边缘,确保其牢固。
“其实这一仗,只要打起来,陛下便已经输了,无论我瓦剌胜负如何,陛下都是输家。”
“若我瓦剌败退,不过退守漠北,新君便可借抵御外侮之功,名正言顺地坐稳皇位,届时以‘社稷为重’为由,将陛下弃之如敝履,将您永远地留在草原,朝野上下谁敢置喙?“
“若我瓦剌得胜,破北京,据华北,新君必效南宋旧事,南渡偏安,届时南北对峙,陛下觉得自己的处境,会比当年的宋钦宗好上几分?”
烛火幽微,铜镜中的面影在斑驳的镜面上浮动。
皇帝望着镜中那个身披胡裘、束发结辫的异族男子,竟有片刻恍惚,斜挑的眉峰下,一双凤目依旧如墨,却嵌在了一张与瓦剌贵族无二的皮相里。
他抬手抚上那条精心编织的发辫,三股青丝交缠,每一节都紧实得恰到好处,辫尾缀着一枚鸽卵大的松石,在烛火中泛着湖水般的色泽。
指腹触及那冰凉的石面时,突然惊醒,这温润的触感太过陌生,不是奉天殿上十二旒冕的玉珠垂旒,不是朝服大带的玉佩叮咚,而是草原深处开采的冷硬矿石。
伯颜帖木儿正与他一同痴迷得望着镜中人,“陛下何必自比李陵?李陵区区降将,只能择主而事,故而后人才苛责其臣节,而陛下乃九五之尊,可以择臣而用,天下臣工,不过都是陛下掌中之物,陛下又何须拘泥于腐儒之见?”
“陛下若想当赢家,眼前就有一条通天坦途,趁两军尚未交战,陛下亲临九边城下叫门,有我瓦剌铁骑‘护驾’,只要城门一开,大军便可兵不血刃长驱直入,我瓦剌将士便是您的新臣子,您依然可为天下共主!”
“陛下,自古成大事者,当审时度势、明进退之道,陛下今日暂借我瓦剌之力,实为韬光养晦之策,待他日重掌乾坤之时,世人自会明白此乃帝王御世之智!”
“陛下素以仁德泽被苍生,岂能忍见烽火连天,生灵涂炭?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使山河重归一统,方显陛下仁德圣明!试想李陵当年若有此良策,何至于身陷异域、抱憾终身?”
“陛下若执意效法那些愚忠之辈,不过成全一己清名,然若能行非常之事,他日青史所载,必是陛下忍辱负重、智取江山的圣主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