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保还是不保

张祁说完这句话,便急急侧首去瞧于谦的脸色,却见那人神色如常,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眉梢都未动分毫。

张祁接着道,“譬如,正统元年,王骥奉诏议边事,然五日未奏,龙颜震怒,遂与兵部右侍郎邝埜同系诏狱,未几获释,其时鞑靼阿岱汗、朵儿只伯屡犯甘凉,边将屡战屡败,兵部侍郎柴车、徐晞偕佥都御史曹翼相继经略,犹不能遏其锋。”

“正统二年五月,陛下特遣王骥出镇,许以便宜行事,王骥昼夜兼程至军中,即大会诸将,诘问捕鱼儿海败军之由,众将战栗,皆指都指挥安敬,王骥遂承密旨,立斩安敬于辕门,复责都督蒋贵,三军震悚,莫敢仰视。”

“继而大阅将士,分画守御,边境始安,又汰甘凉冗兵三之一,创轮番之法,既省粮饷,又恤士卒,未几,阿岱汗复寇边,陛下命任礼为平羌将军,蒋贵、赵安副之,仍以王骥总督军务。”

“正统三年春,王骥亲率大军出塞,以蒋贵为前锋,自与任礼统大军继进,临行相约‘不胜不见’,蒋贵果不负所托,率轻骑二千五昼夜兼程,大破敌于石城,追至兀鲁乃,擒左丞脱欢,斩首三百,获金印、银印各一,驼马器械无算。”

“王骥与任礼自梧桐林至亦集乃,擒枢密、同知、佥院等官十五人、万户二人,降其部众,穷追至黑泉,赵安等自昌宁出刁力沟,亦擒右丞、达鲁花赤三十人,分道夹击,转战二千里,阿岱汗等仅以数骑遁走,西陲遂平。”

“朝廷论功,特加王骥大理寺卿,食双俸,然王骥不居功,即日还朝,复理兵部事。”

张祁抿了口茶,又道,“再有,陛下四征麓川之役,王骥亲历三战,可谓荡气回肠,鞠躬尽瘁,正统初年,麓川宣慰使刁宾玉势微,思伦发次子思任发趁机坐大。”

“此獠先是蚕食缅甸,继而欲复其父故土,遂拥众谋反,先是攻掠孟定、湾甸,杀戮无算,黔国公沐晟急报朝廷,陛下遣使敕谕,那厮竟敢抗旨不遵,至正统三年,思任发竟屠腾冲,占潞江,僭称‘法’号,杨宁奉旨宣谕,反遭其辱。”

“正统四年正月,朝廷以黔国公沐晟挂帅,方政、沐昂为副,内臣吴诚、曹吉祥监军,发兵征讨思任发,大军至金齿,贼将缅简断江立栅,阻我王师。”

“沐晟遣车琳谕降,思任发佯装归顺,杨宁主事力谏其诈,反被调去督饷,那缅简日日挑衅,方政怒不可遏,连夜打造战船六十艘,夤夜渡江击贼。”

“继而方政连破贼军于景罕寨,追斩三千余级,直逼上江,奈何沐晟坐视不救,致使方政孤军深入,在空泥遭象阵围攻,力战而殁。”

“沐晟闻败,竟焚粮退兵,致使思任发乘势攻陷景东、孟定,屠戮土司,陛下震怒,增兵四万五千,遣使责状,沐晟惊惧交加,竟至暴卒。”

“同年五月,陛下以沐昂为将再征,初战告捷,获潞江之胜,然至次年二月,参将张荣临阵脱逃,丢弃符印,致使大军溃败,沐昂虽率方瑛、柳英等力战孟罗,终难挽颓势。“

“可笑那思任发,竟遣使入贡,妄图缓兵,陛下圣明,虽赐赉而不宴,以示天威。”

“正统六年正月,陛下御笔亲点,以蒋贵挂平蛮将军印,李安、刘聚为副将,王骥总督军务,发东南十五万大军征讨思任发,何文渊、刘球二人虽上疏力谏,奈何王振专权,终不能阻。”

“出师之日,陛下亲赐金兜鍪、细铠、蟒绣绯衣,并红弓矢,许王骥便宜行事,王骥昼夜兼程,先至云南部署军务,东路令冉保取孟定,中路大军直指腾冲,两路并进,互为犄角。”

“至十一月,王骥、蒋贵率二万精兵突袭上江,围寨五日不下,恰值天助大风,遂纵火焚栅,斩首五万余级,继而破夹象石,渡下江,开高黎贡山道,抵腾冲,长驱直入杉木笼山。”

“那思任发据险设七寨联防,王骥令宫聚、刘聚左右夹击,自率中军直捣黄龙,贼众大溃,我军乘胜追击至马鞍山。”

“十二月攻麓川老巢时,山险沟深,东南临江,王骥亲率三千锐卒为先锋,破象阵于泥沟,又遣方瑛六千精兵横扫马鞍山,冉保会合诸土司斩首三千余级,最后积薪焚寨,思任发仅以身免,狼狈逃窜缅甸!”

“正统七年四月,王骥又遣偏师讨平维摩土司韦郎罗,安南闻风丧胆,竟绑献逆酋!五月凯旋时,陛下亲赐奉天门御宴,封靖远伯,岁禄千二百石。”

张祁轻抚茶盏,目光深邃道,“思任发遁走缅甸后,其子思机发盘踞居蓝,假意请罪,朝中诸公多主招抚,独王振一意主战。”

他摇头叹息,“正统七年八月,麓川烽烟再起,陛下复命王骥总督军务,率冉保、毛福寿进兵,未及交战,思机发已遣其弟招赛入贡,缅甸亦挟思任发以求割地。”

“然而陛下却拒纳贡使,敕令王骥进图缅甸,王骥深知此战艰难,急请增兵,至次年,陛下加派蒋贵为平蛮将军,增调五万大军,更征发五十万民夫转运粮饷。”

“木邦土司拥兵万余观望,王骥亲往晓以大义,赐以牛酒,土司感其诚,誓死效命,及至决战,蒋贵率水师蔽江而下,焚毁缅船数百,经昼夜血战,终破麓川大军,可惜思任发再度脱逃。”

“缅甸首鼠两端,假意应承交出思任发,却暗中将人藏匿,冬月里竟用楼船载着思任发在江上招摇,暗中却调包换人,王骥洞察其奸,遂定下‘以地易酋’之策,许以麓川之地予木邦,割孟养、戛里与缅甸,唯求献出思任发。”

“然缅人奸诈,表面应承,暗中却推诿搪塞,王骥知缅人视木邦河为唇齿相依之要害,更惧思机发因其献父之仇而兴兵报复。”

“眼见招抚无望,王骥当机立断,亲率精兵奔袭居蓝,此战势如破竹,一举攻破思机发巢穴,俘获其妻孥部众,缴获辎重无数,然而思机发竟于乱军中再度脱逃,实为憾事。”

“此后,思机发仍盘踞孟养,负隅顽抗,朝廷见久战无功,只得诏令王骥班师,直至正统十年,千户王政持敕谕缅,那卜剌浪马哈省见大势已去,方将思任发及其亲族三十二人交出。”

“可笑那思任发,自知罪孽深重,竟绝食求死,王政无奈,只得斩其首级,函送京师,然而王振贪功心切,犹嫌不足,竟强令思机发亲赴京师负荆请罪。”

“沐斌奉命率军至金沙江招抚,思机发深惧有诈,拒不奉诏,复谕孟养土司擒献,亦置若罔闻,王振勃然大怒,竟欲尽灭其种类,陛下亦下诏历数孟养‘四可伐’之罪。”

张祁沉声道,“至正统十三年三月,思机发再掠孟养,朝廷屡谕不从,陛下震怒,复命王骥总督军务,发十三万大军征讨。”

“然思机发狡如狐兔,我军虽渡金沙、破鬼哭、拔十余寨,仍被其脱逃,王师远征至孟那,此去麓川千里之遥,诸夷震恐,然粮饷不继,士马疲敝,王骥只得与思任发幼子思禄法立石为誓,‘石烂江枯,尔乃得渡’,思禄法慑于天威,匍匐听命。”

“尔后大军班师,竟以捷报闻,陛下龙颜大悦,当即下诏增王骥岁禄千石,赐丹书铁券,许其子孙世袭靖远伯爵位。”

“然则王骥此爵,实乃以麓川白骨堆砌而成,数万将士血染征袍,千万钱粮付诸流水,换来的不过是金沙江畔一块界石!而这般穷兵黩武,又皆因王振一意孤行所致!”

“数十万大军南调,致使北疆空虚如纸,果不其然,次年便生土木之变,陛下北狩,如今若要清算王振余党,王骥又岂能独善其身?”

张祁小心翼翼地看向于谦,轻声道,“王振虽罪该万死,然王骥实不该受其牵连,据说今年三月,邛水十五洞苗民起事,竟攻陷思州府城,五开苗民又犯清浪、镇远,如今西起永宁,东至沅州,北抵播州,南达武冈,二十万苗民啸聚山林。”

“陛下先前虽已命宫聚为总兵,柳溥、郭瑛、张善分路进剿,然因众寡悬殊,我军屡战屡败,逃散者数以千计。”

“本王以为,兵部何不令王骥转战湖广?此人久经战阵,最善平定蛮夷,剿抚并用,麓川之役虽费钱粮,却也足见其用兵之能,何况今年四月间,陛下已命王骥驰援贵州,少司马何不顺水推舟?”

“与其让他在朝中受王振案牵连,不如令他戴罪立功,若其平苗有功,既可全其功名,又能安定西南,总好过让他留在京中,卷入朝堂是非。”

于谦听罢,不由笑道,“朝中诸事繁杂,下官与张輗、张軏二人曾向殿下略述一二,不想殿下竟能过目成诵,更兼连日勤政,已然洞若观火,后生可畏,诚不我欺啊。”

张祁忽觉失言,赶忙自谦道,“古来过目不忘者多矣,三国的祢衡、张松,南朝的梁元帝,宋时王安石长子王雱,皆负此异禀。”

“然而祢衡狂傲见杀,张松献图招祸,梁元帝江陵殒命,王雱英年早逝,可见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倒也未必是福啊。”

张祁说完这话,赶忙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茶汤还未咽下,就听见于谦轻笑一声,道,“下官不过是在恭维殿下,称赞殿下天资聪颖,殿下何须这般谨小慎微?”

张祁顿觉耳根发热,手中茶盏转了两转,盏中茶水微漾,映出他略显尴尬的面容。

于谦见他这般情状,又叹道,“下官平生最恶阿谀奉承之语,素日里更不会拍马逢迎,今日破例称赞,反倒惹得殿下不悦了,总是下官的不是。”

张祁慌忙放下茶盏,袖口不慎沾上几点茶渍,却顾不得擦拭,只是讪讪地赔着笑脸,“少司马说哪里话?本王欢喜还来不及!”

说着眼珠一转,忽而抚掌道,“论及幼时聪慧,本王倒是想起一桩趣事,听闻少司马幼时便能出口成章,有邻家老者戏谑道,‘红孩儿,骑黑马游街’,谁知少司马脱口便对,‘赤帝子,斩白蛇当道’,当真是气吞山河,可见少司马年少时便有不凡之志啊。”

张祁暗自掂量,自觉这番做小伏低的姿态已然做到了十足。

于谦夸他一句,他便立即回敬三句,礼尚往来间,将奉承话说得滴水不漏。

纵是让张輗、张軏那对兄弟瞧见,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他心下自嘲,一个穿越者能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想想网文里的那些同行们,哪个不是虎躯一震、王霸之气尽显?又有哪个不是快意恩仇、大杀四方?

偏生自己手握大权,却要陪着这些大明土著虚与委蛇,自己如果真是哪本网文里的人物,怕是要被读者笑掉大牙,哪家主角能混得这般憋屈?

想到此处,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却又很快掩去,换上一副谦恭神情。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于谦竟然比他在现代交往过的女友还要难哄,听了这一箩筐好话,竟丝毫不为所动。

转眼间,于谦又撩袍跪地,声音沉肃,“殿下何必这般委曲求全?殿下说要保王骥,恐怕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在看下官的脸色行事吧?”

张祁正要摆手辩解,却见于谦神色骤凛,声若寒泉,“殿下所谓‘戴罪立功’,却不知王骥何罪之有?”

“四征麓川虽耗资甚巨,然靖远伯之爵乃陛下钦赐,殿下今以平苗为其赎罪之途,岂不是否认陛下昔日之恩典?”

“下官请殿下明鉴,肃清王振余党,为的是整肃朝纲、匡扶社稷,绝非为了一己私怨,更不是党同伐异。”

“倘或要将王振当政时所封勋贵尽数诛戮,我大明还有何人可用?边关谁人来守?九边重镇,岂能尽付庸碌之辈!”

“王骥虽与王振有旧,然其平定西南,功不可没,殿下能为国留才,方为社稷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