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明军制好牢固

张祁言毕,心中便涌起一阵懊悔。

他明明盘算得好好的,怎的又一次在于谦面前情绪失控,对其动怒?

此番欲诛王骥,本意原是为保全自身与于谦的不得已之举,只是碍于穿越者的身份,这番护持之心,终究难宣于口。

可纵有千般缘由,也不该如此失态。

思及此,他不禁以手掩面。

原来史书所载景泰帝之喜怒无常,时而优柔寡断如妇人之仁,时而刚愎自用似独夫之心,哪里是天性使然?

分明是被这位置给逼出来的!

张祁五指用力揉搓面颊,似要将满心郁结尽数抹去。

尔后,他霍然起身,再次伸手搀扶于谦。

王骥虽不能明正典刑,却可暗中贬谪。

但无论如何,于谦必须与他同进同退。

于谦见张祁再次前来相扶,并不执意推拒,而是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沉声道,“殿下,就是因为太祖皇帝屠戮功臣过甚,以致靖难之时,建文朝中竟无可用之将,曹国公李景隆献金川门迎燕师入金陵,未尝不是因其父李文忠之故。”

“李文忠乃是太祖皇帝的亲外甥,生前曾屡次上疏,力劝太祖皇帝‘宽待功臣、慎用刑戮、抑宦官之权’。”

“然因其直言触怒龙颜,洪武十六年时,太祖皇帝不但对其厉声叱问,还将其府中幕僚尽数诛杀,李文忠遂惊惧成疾,不久便暴病而亡。”

于谦正色道,“若太祖皇帝泉下有知,见得建文朝将星零落、靖难时无人可用的窘境,必当悔悟当年屠戮功臣之过,而今土木一役,我朝折损将帅何其惨烈。”

“英国公张辅,乃河间王张玉之子,四朝元老;泰宁侯陈瀛,系陈圭曾孙;驸马都尉井源,仁宗皇帝爱婿;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皆靖难功臣之后。”

“更有成国公朱勇,东平王朱能之子;西宁侯宋瑛,开国功臣宋晟之后;武进伯朱冕、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永顺伯薛绶,俱是将门虎子。”

“这靖难勋贵、沙场名将,已是十不存一,若此时因王振余孽之故,再诛王骥,三军将士岂不寒心?他日也先铁骑来犯,这北京城头,还有何人能执戈守卫?”

张祁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绝不能气急,绝不能气急,于谦他不是穿越者,他对此中隐情一无所知,自己断不可意气用事。

心思电转间,他忽而展露温厚笑容,状若孺子受教般颔首道,“少司马所言极是,是本王思虑欠周了。”

继而又换上忧心忡忡的神情,叹道,“其实本王何尝不知王骥才兼文武,老成练达,用兵如神,临机善变,只是当年麓川之役,实乃王振好大喜功所致。”

“彼时上疏直谏的何文渊被迫告病归乡,刘球更遭肢解之祸,如今若要肃清王振余毒,为受屈者平反,王骥的功绩便不宜过分彰显。”

果然,当提及刘球遭马顺肢解一事时,于谦神色骤变。

他轻咳一声,略整衣冠道,“殿下所言确有道理,依下官之见,王骥既不可治罪,亦不当褫夺爵位,其过往军功更不可一笔勾销。”

“不若依殿下之意,令其转战湖广,平定苗乱,朝廷既需倚重其讨贼之能,既往不咎亦是常理。”

于谦稍作停顿,又一次正色强调道,“只是王骥有功无过,此事当为定论。”

张祁见自己的目的总体已经达成,心下稍安,眉间郁结稍解,他不动声色地朝于谦微微颔首,道,“好!好!自当如此定论。”

待二人重新落座后,张祁自觉先前表现太过糟糕,忍不住为自己找补道,“其实,也先大军压境在即,本王何尝不愿召回王骥,令其坐镇京师?”

“只是此人受王振恩惠太深,而今皇太后殿下已立皇长子为储,本王唯恐其不能为本王……为朝廷竭诚效力啊。”

张祁虽一时寻不得王骥错处,然念及其在“夺门之变”中终究倒向明英宗的事实,心下总是不痛快。

他暗忖道,纵使眼下无由惩处,亦须在于谦面前稍作警示,令其提防王骥才是。

于谦虽觉张祁对王骥的嫌恶来得莫名,仍耐心劝解道,“殿下不召王骥回京,便是已显疑忌之意,以王骥之精明,又岂能不觉?”

“待王振余党尽数伏诛,为求自保,他必当竭力与王振划清界限,届时,为博殿下青睐,他必当勤勉王事,故下官以为,殿下实不必过虑。”

张祁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苦笑,暗忖道,当年景泰帝力保王骥之时,想必也是这般思量。

岂料王骥非但不念君恩,反倒一门心思向着皇帝的败家子哥哥,甚至不惜举家相随,也要助其复辟。

张祁望着于谦诚恳的面容,终是未将这番话说出口。

因为按照封建社会的逻辑,王骥确该竭力逢迎新君才是。

谁能料到,明英宗竟有那样大的魅力,连这般常理都能打破?

“若论施恩结信、抚慰臣僚之能,本王实难及陛下万一。”

张祁说了句心里话,“若陛下此番不得归朝,王骥念及旧恩,或于湖广举兵作乱,或以‘救驾’之名率部驰援九边,届时该当如何是好?”

于谦闻言,面露诧异之色,“殿下何出此言?”

张祁心道,历史上真郕王尚不能收服王骥,我一个假郕王岂不是更摆平不了他了?

然面上不显,只肃然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事不可不防。”

于谦凝视张祁片刻,忽而展颜一笑,朗声道,“殿下勿忧,只要兵部在下官手中,王骥纵有异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张祁闻言一怔,未料于谦竟如此直抒胸臆,不禁脱口问道,“此话当真?”

于谦轻啜一口茶,向张祁认真解释道,“公侯伯爵虽尊居勋贵之列,然其权虽重,却自有界限。”

“我朝祖制,公侯伯虽位列五府,总戎六军,入朝可参机务,出镇可领节钺,居留都则钤辖漕纲、统兵守门,然九卿政务,概不得预。”

“大明立国之初,太祖皇帝为防将帅专权,故设五军都督府以总中外兵马,虽曰总制天下军旅,然调兵之权则专归于上。”

“五军都督府分领京外卫所,掌武官袭替、军伍操练、粮械调配诸务,却无调兵之权,兵部虽可铨选将领、发令调遣,然不得统兵,二者各不相属。”

“凡有征伐,必由天子亲授将印,事毕即归,非奉旨节制,断不得擅动一兵一卒,至若武选诰敕、军屯漕运诸务,皆需会同有司共议,此乃太祖皇帝‘以文制武,分权制衡’之良法。”

“而今时移世易,五军都督府权柄日削,兵部威权日重,军国大计,终须仰承圣断,公侯伯爵固可担任都督,临战亦可为总兵,佩印统军,然其权皆系于皇命之下。”

“漕运之责,亦可委之勋臣,然九卿部院之事,断不容其置喙,更不得染指分毫,祖宗成宪,划疆明界,防武臣干政而已。”

“譬如王骥,即便总兵在外,其军需调拨需经兵部,粮草供给需会户部,将校任免更需天子朱批,这般环环相扣,纵有异心,又能如何?”

张祁闻言,顿时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为何历史上景泰帝与于谦对王骥,以及参与“夺门之变”的那一群勋贵毫无戒心了。

因为按照一般封建王朝的情况,似王骥这等统兵大将若要造反,唯有在地方拥兵自立一途。

而这条路径,早被明太祖朱元璋精心设计的层层制度堵得严严实实。

兵部掌调遣,五府司统辖,战毕即归印,就算你是百战名将,是百年一遇的文武全才,也难翻出什么浪花来。

可谁又能料到,明英宗复辟竟全然不走寻常路。

那“夺门之变”,不过几个内官、武臣暗中串联,一夜之间便改天换日,什么兵符将印、什么调兵流程,统统都没用上!

张祁眉头微蹙,似有所思地追问道,“那私兵呢?倘或帅私养家丁,又当如何?”

于谦认真解释道,“殿下所虑不无道理,然我朝军制之精要,正在于平战分治、兵将分离。”

“我大明立国之初,地方兵政分设都指挥使司统辖卫所,都司掌一省军务,下辖诸卫,每卫五千六百人,设指挥一员,下有五个千户所,每所千余人,再分百户、总旗、小旗,层层设官,兵制严整,自户而千户,自指挥使而至都指挥使,皆依卫所隶属之序。”

“平时训练、守御、屯田之事,皆由都指挥使、千户、百户分等而治,都指挥使,乃一方之最高武官,管辖之下,军伍自给,职掌分明。”

“兵籍则采军户之制,世袭为兵,丁男为正军,余丁为助,屯守并行,边地七分耕、三分守,内地则八分耕、二分守,可自给而减国赋,此乃太祖皇帝‘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之良法。”

“若战事骤起,则由朝廷临时择将,兵部奉旨调兵,遣总兵出征,印信一授,军令如山,调发数卫之兵,专任征讨,战罢即解印归建,士卒复归本卫,如此则兵将分离,以防跋扈。”

“然若边地重镇,如镇守辽东、大同、蓟镇等地之总兵官,则常佩印信,长居其职,不以一役而罢,其权责远非临时出征者可比,不独整兵备、练军伍、修堡垒、理屯田,亦掌钱粮筹措、军械供应,实为一镇之主帅,诸都指挥皆受其节制。”

“然自陛下登基以来,为防九边总兵专权,又特设巡抚文官共议军务,复置总督协调各方,如今总兵凡事须与巡抚共议,事权分割,凡军机要务,须会同巡抚呈报总督,彼此节制。”

“故而九边总兵,虽可常驻一方,然其权柄亦受多重制衡,一则需与巡抚共议军务,二则粮饷器械皆仰朝廷供给,三则卫所军士终归军籍,非其私属。”

“大抵而论,自太祖皇帝建制以来,军政之权皆以分权制衡为要,层层设防,不使一人独专,而今之总兵,虽佩将军之印,实则仍须依制而行,调兵需奉兵部勘合,粮饷必经户部核准,行军更有御史监军。”

“两宋军制,训战分离,将不识兵,兵不知将,今则平战结合,自平时而战时,自将领而文臣,并用交织,使总兵既司操练,又掌征伐,将领既训且战,士卒熟习号令,主将知兵性情,战则合拍,胜算自高。”

“且总兵虽统三军,然上有总督节制,旁有巡抚监察,下有都司分权,总兵统兵而不专饷,都司治军而受制于巡抚,总督总揽却又受兵部节制,这般层层节制,纵有枭雄之心,亦难逞割据之志。”

“故而私兵之患,实不足虑,朝廷既有军籍之制以限其源,复有粮饷之控以断其脉,更设文武相维以制其势,此等疥癣之疾,岂能动摇社稷根本?”

张祁一时语塞,竟再寻不出半分辩驳的余地。

大明的军制,犹如一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严丝合缝地堵住了所有拥兵自重的可能。

这已非“以人御事”,而是“以制御人”,就算你有韩信之才,在这套体制之下,也只能循规蹈矩,难有僭越之机。

这也就是为什么,到了明末流寇四起,满清在关外虎视眈眈之时,崇祯皇帝仍死死攥着天子的统兵大权,宁可坐视江山倾颓,也不肯放手让地方自募团练。

无他,只因这套制度实在太过精妙,精妙到哪怕它已不合时宜,那龙椅上的帝王,仍舍不得亲手将其打碎重建。

正因如此,他对王骥的种种厌恶与不喜,终究只是无根浮萍,根本寻不到扎根的土壤,在牢不可破的体制面前,他的猜忌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服,更遑论让于谦信服。

就在张祁无言以对之际,于谦反倒微微一笑,温声道,“其实下官心里明白,殿下真正所虑者,并非王骥一人。”

“而是如今朝中勋贵、九边总兵,皆是陛下亲自简拔之人,殿下初掌监国,难免忧心他们心存观望,未必倾心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