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群情激愤

张祁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只能弓着身子空呕着酸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像条脱水的鱼般大张着嘴,冷汗混着涕泪糊了满脸,涎水从嘴角垂落,在青砖上拉出长长的银线。

双腿早已不听使唤,膝盖软得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若不是张輗、张䡇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得死死架住他,只怕此刻他早已瘫跪在那一滩混杂着脑浆与血水的污秽之中。

他像具提线木偶般悬在二人臂弯间,袍服下摆沾满秽物,哪还有半点亲王威仪?

照理说,马顺之死本该让张祁如释重负,世上知晓他假郕王身份的人又少了一个,曾经欺辱过他的权阉党羽也折损一员。

可此刻他非但没有半分快意,反而如坠冰窟,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就像那日听闻成敬本是进士出身,却因无辜获罪而被阉割入宫来侍奉他时一样。

当时他非但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儿身为“主子”应有的优越感,反而只有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些现代网文里描写的龙傲天男主,动辄杀人如麻、快意恩仇的桥段,原来都是骗人的。

马顺那颗被砸得稀烂的头颅就横在数步之外,暴突的眼球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仿佛穿透了生死界限,正直勾勾地锁住张祁。

碎裂的牙床保持着呼喊的口型,仿佛仍在无声地嘶吼那句“郕王是假”。

张祁弯着身子,胃里早已吐无可吐,却仍不敢直起腰来。

马顺临死前的指控必定已传入在场每个官员的耳中。

若是有人深究此事,他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下场。

马顺至少还能留个全尸,而他这个假郕王若是败露,只怕会被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幸历史上的朱祁钰在土木堡之变前确实深居简出,从未涉足朝堂政务,更不曾亲历战阵。

此刻张祁面如金纸、呕吐不止的模样,反倒被众臣解读为养尊处优的亲王初次见识朝堂血腥的不适,一时之间倒没有起疑。

“殿下仁厚,此等奸佞伏诛,原不该污了您的耳目。”

于谦见张祁冷汗涔涔、身形摇晃的模样不似作伪,冷峻的面容不由缓和了几分。

他率先上前一步,朝张祁深深一揖,“马顺这厮临死前还敢仗着王振余威咆哮朝堂,污蔑天家,足见其党羽气焰之嚣张,下官请旨,改派都察院御史查抄王振府邸!”

于谦这番应对简直堪称神来之笔。

三言两语间,便将马顺的那句“郕王是假”,四两拨千斤地定性为“奸佞垂死挣扎的污蔑”。

随即他话锋一转,又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向查抄王振府邸的要务上。

这一手,既保护了张祁假郕王的身份,又维护了朝局稳定,还堵住了悠悠众口,当真是一石三鸟。

就算有人对马顺的遗言将信将疑,又有谁敢冒着被当成王振余党的风险去深究呢?

张祁心知于谦的处置方式最为妥当,可此刻他喉头火烧般灼痛,眼前阵阵发黑,连站直都困难,更遑论开口应对。

就在这就在两人僵持间,一道尖锐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懿旨到!——”

金英疾步穿庭而来,他在丹墀前站定,阴鸷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刻意拖长声调道,“皇太后殿下口谕,郕王殿下既已三令退朝,尔等为何抗命不遵?即刻退朝!”

张祁此刻对孙太后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

若非她及时派人解围,自己恐怕真要在这午门前昏厥过去,他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血腥之地,这里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然而群臣刚经历马顺之死的刺激,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正处于嗜杀的极度亢奋之中。

他们本已逼得郕王松口,眼看就要大获全胜,金英的意外出现就像在饿狼嘴边夺食。

满朝文武齐刷刷转头,无数道赤红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金英。

这位司礼监大珰显然没料到会面对如此阵仗,他踉跄着后退半步,皂靴不慎踩进马顺尚未凝固的血泊中。

“尔等这是要作甚?”

金英的嗓音陡然拔高,颤抖的手指指向众人,“难道连皇太后殿下的懿旨也敢不遵?!”

“中贵人来得正好!”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厉喝,“马顺临死前已经招认,说您也是王振余党!”

金英扯着嗓子尖叫起来,“血口喷人!咱家在内书堂进学时,恩师是谨身殿大学士陈山!”

“陈山乃是仁宗皇帝潜邸旧臣,亦是先帝帝师!若说咱家依附王振,那莫非先帝也是王振同党?王振这奸贼伏诛,咱家恨不得放鞭炮庆贺……”

金英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打转,不知是谁又炸开了一声暴喝,“凡是王振余党,格杀勿论!”

这声怒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那些平日斯文的儒生们瞬间化作一群红了眼的猛兽,咆哮着向金英扑去。

一双双皂底官靴毫不留情地踏过马顺尚带余温的尸首,乌黑的靴底在惨白的脑浆与暗红的血泊间碾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脚印。

猩红的血沫随着急促的脚步飞溅而起,每一次践踏都带起黏腻的血花。

那些宽大的官袍袖摆因疾奔而鼓荡翻飞,宛如一群展开绯红羽翼的凶禽。

“拦住他!拦住他!”

“别让这阉竖跑了!”

“王振余党一个都不能放过!”

金英眼见文官们如狼似虎般扑来,顿时魂飞魄散。

这位年过半百的司礼监大珰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了惊人的敏捷,但见他蟒袍下摆“唰”地掀起,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窜出三丈多远。

那狼狈逃窜的模样,活似只被烧红的火钳烫着的老猫,连滚带爬间竟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矫健。

“咱家有先帝亲赐的免死诏!”

金英边跑边吼,尖细的嗓音都劈了岔,“尔等今日若敢动咱家一根汗毛,先帝在天之灵,必降天雷殛了你们!定叫你们不得好死!”

此时的朝臣们早已杀红了眼,莫说是已故的明宣宗,便是明太祖朱元璋当场活过来,只怕也镇不住这群杀性大发的文官。

金英到底是比马顺多了几分急智,但见他左突右窜,活似只被猎犬围追的野兔,竟真给他寻到空隙冲出了午门。

就在文官们即将追上之际,他一个箭步跨过左顺门门槛,面目扭曲得对值守宦官嘶喊道,“关门!快关门!”

“轰——”

朱漆宫门在千钧一发之际重重闭合。

金英瘫软在宫门内侧,脊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板,青白的脸上挂满冷汗。

门外“砰砰”的撞门声震得他颅腔发麻,每一声巨响都像是直接敲在他的天灵盖上。

文官们“诛杀奸佞”的怒吼穿透厚重的宫门,字字如刀,剐得他肝胆俱裂。

待群臣发现左顺门坚不可摧,只得悻悻折返午门时,张祁已勉强稳住了心神。

他望着陆续归来的朝臣们,那些染血的官袍、狰狞的面容,让他将到嘴边的“退朝”二字再一次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陈镒第一个扑到张祁跟前,染血的朝服下摆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殿下!宦官毛贵、王长随,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王山,亦是王振死党,请殿下即刻下令正法!”

这一声怒吼如同发令号角,满朝文武再一次齐刷刷跪伏在地,尚未干涸的血迹在他们膝下晕开一片片暗红。

猩红的眼睛在血迹斑斑的乌纱帽下闪烁,活似一群刚从血战中得胜的豺狼。

“请殿下明正典刑!”

“诛杀奸佞,以谢天下!”

请命声此起彼伏,然而那里面再没有半分臣子的恭顺,只剩下嗜血的饥渴。

就像荒野里饿急了的狼群,在分食完一头猎物后,又齐刷刷盯上了下一个目标。

张祁心知,今日若不交出几条人命,这群杀疯了的文官绝不会罢休,怕是连他这个“郕王”都要生吞活剥了。

“准!全都准了!”

张祁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仓皇,“本王这就下令,即刻将毛贵、王长随、王山等一干奸党统统拿下!”

“殿下圣明!”

群臣闻言顿时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

转眼间,杀气腾腾的朝臣们已自发分成两路,一路折返左顺门,另一路杀气腾腾地扑向锦衣卫衙门。

金英见群臣来势汹汹,哪还敢再护着毛贵、王长随?

当即命人将这两个倒霉宦官推出左顺门。

毛贵刚张开嘴要讨饶,就被一记窝心脚踹得仰面栽倒。

王长随“扑通”跪地,额头在青砖上磕得砰砰作响,却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完。

霎时间,数十双皂靴如冰雹般倾泻而下。

坚硬的靴底踹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其间夹杂着肋骨折断的脆响。

毛贵像个破布口袋般被踢得在地上翻滚,一只官靴狠狠踹中他太阳穴时,右眼珠“啵”地一记迸出眼眶,王长随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有人跳起来,一脚踏碎了他的喉骨。

待这群杀红眼的文官终于散开时,午门前又多了两具不成人形的残骸。

毛贵的头颅被踩得像个压扁的南瓜,灰白的脑浆混着血水从耳孔汩汩流出,王长随的胸腔完全塌陷,折断的肋骨刺破官服,白森森地戳在血泊里。

“痛快!”

有位年轻御史胡乱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脑浆,突然狂笑起来。

“砰”的一声,他抬脚踢在毛贵那已经变形的头颅上。

那颗破碎的脑袋顿时像颗腐烂的西瓜般“咕噜噜”滚过青砖地,最终撞在马顺支离破碎的尸身旁停了下来。

断裂的脖颈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活像条猩红的毒蛇。

三具尸体流出的血在青砖地上蜿蜒流淌,渐渐融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如同一幅用血肉绘就的恐怖画卷。

在文官们疯狂施暴的过程中,张祁早已别过脸去,不敢直视。

好容易等到这场血腥的私刑结束,又听闻王山一时未能缉拿,他如蒙大赦般急声道,“奸佞既已伏诛,诸卿……诸卿且退朝吧!”

说罢转身就要逃离这修罗场,却被于谦一个箭步拦住。

这位兵部尚书手上还沾着血,袍袖也已裂开,却神色如常地拱手道,“殿下,王振祸国殃民,若不严惩,何以安天下民心?马顺等人罪该万死,不诛不足以平民愤,群臣今日所为,实乃为国除奸,绝无半点私心,还望殿下日后莫要追究。”

于谦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将沉浸在杀戮快感中的朝臣们浇了个透心凉。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文官们,此刻面面相觑,眼中渐渐浮现出后怕之色。

今日这场血色朝会的严重性可大可小,全看上不上秤,若往轻了称,便是“群情激愤,为国除奸”,若往重了量,那就是“朋比乱政,大逆不道”。

倘或皇帝从瓦剌归来后,要执意追究,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过“擅杀大臣,公然逞凶”的罪名。

张祁这时哪里还敢惹这群文官,眼见于谦给他递了台阶,他强压下心头战栗,以最庄重的声调宣布道,“众卿忠肝义胆,实乃国之栋梁!马顺、毛贵、王长随三人,结党营私,祸国殃民,今伏诛身死,实乃天理昭彰!”

“近来国事多艰,皆因王振等奸佞专权乱政所致,今依众卿公议,已将逆党明正典刑,即着右都御史陈镒即刻查抄王振府邸,籍没其家,以谢天下苍生之怨,以慰列祖列宗之灵!”

“尔等文武百官,务要各尽其职,同心同德,值此多事之秋,更需群策群力,共渡难关!”

这番冠冕堂皇的旨意,将一场血腥的私刑巧妙包装成了“代天行诛”的正义之举。

张祁字字句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保全了文官们的体面,又为他们接下来的清算铺平了道路。

“下官等叩谢殿下明鉴!”

满朝文武齐整叩首,染血的官袍在青砖地上铺展开来,宛如一片猩红色的浪潮。

数步开外,三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浸泡在尚未凝固的血泊中。

秋风卷着血腥味掠过午门,将朝臣们的谢恩声送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