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正道治国

张祁又干呕了几阵,直呕得面色发青,这才勉强止住,他颤着手接过张輗递来的丝帕拭了拭嘴角,强撑着直起腰身,又倒回榻上。

“从王振宅邸抄没的家产,正好充入国库,用作重整京营,还有郭敬那厮,即刻着人锁拿进京,下狱严审。”

于谦眉头深锁,“要说重整京营,恐怕王振的这些赃银,仍是杯水车薪。”

张祁刚刚吐完,神经骤然从混沌中抽离,脱离了先前的麻痹状态,他的大脑正疯狂榨取体内残存的能量,强行让他维持一种异常清醒的状态。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于谦、张輗与张䡇三人,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困惑。

他们为何就不害怕呢?

东安门前那三滩暗红的血迹尚未干涸,铁锈般的腥气仍萦绕在鼻尖,可他们竟视若无睹。

不仅不怕,他们甚至争相恐后地要将那三具尸体悬上高杆,迫不及待地要让更多的鲜血泼洒在青石板上。

真奇怪啊。

飞溅在朱墙上的脑浆凝成暗红的痂,乌鸦啄食过的眼窝里爬满了蛆虫,秋风裹着尸臭卷过旗杆上晃荡的残肢。

挂着腐肉的骨节,每次摆动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还有血珠从城垛滴落的声响,“啪嗒”、“啪嗒”、“啪嗒”,像永远走不完的更点。

这里的人难道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吗?

“那也不能想着要靠抄家来填补亏空啊。”

张祁略一停顿,气息稍稳,将于谦昔日面陈孙太后之言重述了一遍。

“大司马先前还说,韩非之术,刻薄寡恩,徒以权谋驭下,此乃乱世不得已之方,今圣天子在上,当以孔孟正道治国。”(参见29章)

“昔年卫君欲以国政委于孔子,子路问当以何者为先,圣人答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此言大义,若名分未正,则号令难行;号令不行,则政事难成;政事不成,则礼制难立;礼制不立,则刑律失准;刑律失准,则百姓惶惑,是故君子必先正名,言必有据,行必有方。”

“如今本王既已名正言顺,自当以明刑正法昭示天下,毛贵、王长随二人既已被当庭殴毙,尸悬示众,案情自然无从查证,既无实据,岂可草率行事,不明不白抄没其家?”

“忆昔太祖皇帝诛蓝玉时,亲制诏书布告天下,更编次爰书为《逆臣录》,使天下咸知其罪,先帝处置汉庶人时,既幽之于逍遥城,复以群臣弹章示之,又命史官编纂《东征记》颁示中外,如此方称得上明正典刑,以理服人。”

“王振之侄王山未经三司会审即遭凌迟,已属法外施刑,依本王之见,当由都察院对王振家眷逐一审问,待罪证确凿,再依《大明律》定罪量刑,方合朝廷法度。”

张祁此时早已不奢望能在大明“依法治国”了,可即便如此,无证定罪、草菅人命,终究说不过去。

然而于谦等人显然误解了张祁的心思。

他们暗自揣度,张祁定是因身世之故,才会对罪囚生出恻隐之心,乃至与王振家眷感同身受。

于谦自失一笑,道,“下官早知殿下会有此说,既然如此,后头这桩事也不必细禀了,少司宪上疏说,都察院狱现押王振家眷二百六十余口,其中多有罪不至死者,如今缺粮断炊,行将饿毙,恳请殿下拨发没官之米,日给每口一升以活命,待发落之日即行停支。”

张祁暗自点头,陈镒此举倒是颇有章法。

抄家一事,看似简单,其中却大有乾坤。

历史上张居正身后被明神宗清算抄家,地方官员早早封禁张府,待得启门之日,张家阖府上下已饿毙十余人,其子张敬修不堪酷刑,自缢明志,张懋修两度求死未遂,张家女眷更遭吏卒搜身之辱,竟至亵衣脐腹皆不得免。

那日朝堂之上,虽见陈镒对王振恨不能生啖其肉,却未行落井下石之举。

此番若不上奏王振家眷狱中缺粮之事,任其自生自灭,事后只需报个“瘐死”了事,谁又能追究什么?

张祁目光微动,不由对陈镒心生嘉许,颔首道,“自当拨粮赈济,嫌犯尚未定罪,岂能任其饿毙狱中?”

于谦肃然颔首道,“殿下这一句话,相当于救了王振家两百六十多条人命。”

张祁心道,羁押期间保障基本生存权天经地义,这事要是搁在现代,嫌疑人在拘留期间饿死,家属还能诉请赔偿。

何况王振少时净身入宫,既无妻室,亦无子嗣,其所谓亲眷,都是侄子、外甥等旁支亲眷,外加三五宗族远亲。

纵使尽数收监,亦难凑足两百六十余口之数。

须知陈镒所抄,仅是王振京师宅邸,而非其蔚州祖产。

可见这两百六十余口人中,泰半皆属无辜,其中大多与王振非亲非故,不过如自己这具身躯的原主一般,是伺候王振及其亲眷的奴婢仆役罢了。

这就相当于现代老板犯了法,结果连公司里按月领工资的打工人也一并被追究判刑了,如果这些打工人还要陪老板一起在监狱受罪、饿死,那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

张輗出声道,“要是没有殿下这句话,莫说少司宪,便是金英,也定会想方设法将王振满门赶尽杀绝。”

张䡇连连颔首,接口道,“那日朝会之上,金英本是奉皇太后殿下懿旨行事,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马顺尸骨未寒,血迹犹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分明是存心要将事态扩大,只是未料到群臣激愤至此,竟连他也要追打。”

张祁细思之下,顿觉此言不虚,以当时情势而论,孙太后必是命金英出面平息事端的。

虽然他目前与金英接触不多,但此人能深受明宣宗宠信,就绝非仗势欺人之辈。

犹记前次廷议南迁之时,兴安同样奉孙太后懿旨入朝,面对剑拔弩张之势,亦未曾如此跋扈。

即便在清宁宫中,金英、兴安二人亦是谦恭谨慎,未曾因侍奉过先帝而对孙太后有丝毫不敬。

由此观之,当日朝会之上,金英那般宣旨,必是刻意为之,分明是要火上浇油,激怒群臣。

张輗见张祁面有疑色,不由轻笑道,“殿下或有所不知,金英与王振、马顺早有过节,此事要追溯到正统二年,金英、僧保二人恃宠弄权,私设塌店十一处,纵容无赖子弟强占商货,扰乱市井。”

“事发后,陛下命锦衣卫会同监察御史查办,于是御史孙睿与千户李得便奏请将现存货物归还原主,赊欠之数则由锦衣卫追缴。”

“得旨准奏后,孙睿持此决议示于锦衣卫指挥马顺等人,谁知马顺嫌事务繁琐,竟当堂掷还文书,孙睿大怒,当庭叱骂,继而与锦衣卫指挥使徐恭、刘源争执不休。”

“徐恭当场杖责李得二十,孙睿愤而上奏,陛下特赦刘源,却将马顺、徐恭下狱问罪,都察院以‘扰乱朝政’拟判二人斩刑。”

“马顺、徐恭自然连声喊冤,陛下遂命提审孙睿当堂对质,不料孙睿又诬告马顺擅杖火者张谷致死等事,三法司重议,仍判马顺斩刑,徐恭流放,孙睿徒刑,最终陛下却将三人尽数收监。”

张祁忆及陈镒奏疏内容,心下了然,这徐恭当是曾随王骥征讨麓川的前任锦衣卫一把手,其从军远征,正是为了给王振之侄王山腾出位置。

“此事倒有几分蹊跷,正统二年,陛下不过十岁稚龄,御史欲让锦衣卫追赃金英,锦衣卫却百般推诿,这哪是嫌事务繁琐?分明是忌惮金英权势!”

张祁若有所思地道,“其时金英势大,恐怕远胜王振,马顺等人虽依附王振,却也不敢与金英正面相抗,后来那判罚恐怕并非出自圣裁,而是张太皇太后居中调停,甚或是金英暗中干涉的结果。”

张輗点头道,“诚如殿下所言,后来经王振多方斡旋,马顺等人终得开释,然至正统五年,马顺、王裕再度获罪下狱。”

“此事缘起内侍张能告发内官僧保违法,不料张能反被下锦衣卫狱,惨死拷掠之下,王裕等人竟以‘病卒’蒙蔽圣听。”

“陛下明察秋毫,察觉有异,特命御史徐郁详查,徐郁勘得实情,遂将王裕、马顺等人逮拿下狱。”

“待正统七年诚孝昭皇后崩逝,朝局骤变,至正统八年,王振借‘私牧南海子,侵夺民草’之名,将清平伯吴英并内侍吴亮、范弘、金英、阮让等尽数下狱。”

“同年更有内侍张环、顾忠匿名书写谤文,锦衣卫查实后,二人被处以磔刑,王振特意令内官围观行刑,众人方知谤文所斥竟是王振恶行,经此一事,金英之势一落千丈,再难与王振抗衡了。”

“故而此番群臣当庭殴杀马顺,金英怕是正中下怀,王振既死,他不但大仇得报,更觊觎着司礼监的位子,正是唯恐王振党羽除之不尽,才故意出言不逊。”

“后来百官索要毛贵、王长随时,金英二话不说就将二人推出了左顺门,这心思还不够明白么?”

“其实他大可以退回清宁宫,请皇太后殿下出面主持大局,倘或皇太后殿下即刻驾幸午门,群臣岂敢造次?”

“可他偏不禀报,直接将人交出,分明是早就存了杀心,只是不便亲自动手罢了。”

张祁深以为然。

像金英、兴安这批安南籍宦官,对王振的恨意定然远甚于对明英宗的怨怼。

不管怎么说,英宗终究是成祖血脉、宣宗骨血,当年这些安南宦官在永乐、宣德两朝备受恩宠,自然对明英宗也是爱屋及乌。

他们真正恨之入骨的,是那鸠占鹊巢的王振。

若非此人横空出世,他们在正统朝本可以继续风光无限。

因此这些安南宦官一开始也跟于谦一起反对南迁,既非出于对明英宗的不满,亦非心向郕王,更不是因为他们爱大明,而是想借此机会夺回权力,将王振余党赶尽杀绝。

这么一想,先前廷议南迁之时,这金英肯定也在背后默默出了不少力,方使孙太后决意固守京师,只是此人深藏不露,并未邀功,故而自己竟未察觉。

张祁心中颇感矛盾,按照他的价值观,金英这般借刀杀人、落井下石之举,实属宵小行径。

然则不可否认,正是这等阴诡手段,为他扫清了前路障碍。

原本需大费周章才能肃清的王振余党,如今却借朝臣之怒一举肃清,倒是省却他不少心力。

于是张祁回道,“如此倒好,旧僚既去,新人当进,本王正愁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人无处安置,如今司礼监出缺,恰可补入。”

于谦闻言,立即拱手劝谏,“殿下且慢!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张祁眉梢微挑,“哦?于卿有何高见?”

于谦正色道,“如今瓦剌大军压境,金英、兴安二人执掌司礼监多年,熟悉政务军机,此时更替恐非良机。”

“若骤然撤换,二人难免心生怨怼,倘若二人因此在政务上暗中掣肘,反为不美,殿下初掌大权,正当示以恩威,笼络人心,待击退也先,再行调整不迟。”

“况且此次肃清内廷王振余党,二人出力甚多,功不可没,单凭这份功劳,殿下也该暂留其位,若他二人审时度势,为殿下所用,岂非更添助力?”

张祁沉吟片刻,忆及史书所载兴安确曾忠心辅佐景泰帝之事,又思及处置宦官总比对付武将要容易得多,遂颔首道,“但愿如卿所言。”

于谦又道,“还有一桩要紧事,非请殿下定夺不可。”

张祁见他神色肃穆,不由侧目道,“何事?但说无妨。”

于谦沉声奏道,“广宁伯刘安擅离大同重镇,现竟已抵京师,其人声称奉陛下口谕禀报虏情,更妄言僭称已蒙陛下恩典,擢为侯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