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郑氏规范

吏部侍郎赵瑁、兵部侍郎王志两人脸色阴郁,他们静坐在厢房内,眉容忧愁。

“现在可以确定,陛下已经知晓这起案件了。”

赵勖端起面前的杯盏,他这两日的心绪很是慌乱,借助着杯中茶强行提起精神,闻言王志道:“今上是敢挥动屠刀的人,我们可能都活不下去。”

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天边的皎洁月色,悠悠叹道:“唉...”

“光阴跌跌撞撞,季节来来往往。”

“所得,所不得,皆不如心安理得。”

“我等...在劫难逃了啊...”

..........

洪武十五年,自从经历了诸多案件以及血腥的胡惟庸案件后,淮西、浙东两派首领相继死亡,如宋濂、刘基、胡惟庸等人,因此当今的洪武朝六部尚书,两派力量显得格外平均。

六部尚书中,礼部尚书滕毅,户部尚书范敏由于种种原因,并未依附在任何一派之下。

吏部尚书王景,兵部尚书郑沂,隶属于浙东派。

工部尚书薛祥,刑部尚书李友直,隶属于淮西派。

相较于诸淮西文官府内的焦灼烦躁、慌乱惶恐,兵部尚书郑沂府内,他面容红润,看着面前的佳酿,不禁又饮了一杯,仰头注视着寂静深空的满满夜色和柔和的月光,悠悠道:

“金波初漾夜未央,玉壶星斗共清光。”

“笑谈旧卷开锦匣,醉倚新诗满画堂。”

“忽报淮水浊浪退,始信西风碎云藏。”

“今宵且尽杯中意,明日朝堂喜欲狂。”

语罢,他豪迈一饮,咕噜噜的将碗中酒饮尽,这时坐于他对侧的中年男子不禁举手拍笑:“哈哈,好诗,好诗!”

赞叹开口的男子正是吏部尚书王景,自从宋濂等人倒台后,浙东系文官大族皆以他们二人为首。

大笑过后,王景缓声道:“好诗,郑老这诗中所言之[淮水浊],暗喻那淮西派失势,[西风碎]指其权势瓦解之兆,[喜欲狂]呼应我等夙愿得偿之态。”

“这等文采,实乃我等所不及也!”

王景这番称赞,郑沂也确实感到格外享受,他将杯碗缓缓放下,虽因喝酒导致脸色微红,可他依旧很是清醒,他注视着郑沂悠悠道:“淮西一派,彻底坍塌。”

“这些年,他们借助勋贵们压迫的我们太久了。”

闻言,王景连连点头,不过他随即微微皱眉道:“不过,这摊丁入亩、一条鞭法,到底是何人提出来的?”

“原本扳倒淮西文官一系,对于我等确实是好事。”

“可现在,今上分明想要压制土地兼并。”

“若圣上决心很大的话,那么好事恐怕要变成坏事,仅我浙东一系反对,恐怕难以改变圣上的想法,我等扳倒淮西文官系,失去了他们的反对,感觉这压制土地兼并之事,真的要成了。”

听了此言,郑沂脸上笑意渐渐收敛,或是月光微洒,或是夜风晚吹,他眸子中隐隐有了寒意,“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就是韩国公李善长提出来的。”

“此事,人尽皆知。”

“甚至于整个朝堂上下各方官员,已经全部知晓了,有人在乾清宫外,亲耳听到李善长献策!再加上朝会上陛下又是让李善长提出这两条制度,除了他还能是谁?”

“而以李善长的智慧,估计也就是他创造出来的了。”

“并且据说,这解决土地兼并,陛下不会对李善长动手,而是只对豪强、大族、勋贵动手,以我看来就是李善长担心胡惟庸案子牵扯到了他,因此献出这两条国策,换来陛下对其开恩罢了。”

郑沂分析的井井有条,而王景越听越是那么回事,目前胡惟庸案依旧没有结束,锦衣卫还在搜查抓捕胡惟庸的党羽,要知道胡惟庸当年就是李善长举荐的,并且胡惟庸最后能坐上宰相这个位置,李善长也功不可没。

李善长是个老狐狸,很聪明。

这期间,并没有直接性的帮助胡惟庸。

但要知道,原本淮西派的首领就是李善长,并且无论是淮西军队、淮西文官大族,都以李善长为首,随着李善长渐渐退出朝堂后,他所举荐的胡惟庸自然而然得到了所有淮西力量的拥护,这期间要是说李善长没有出力,谁会信?

李善长就是怕死,怕胡惟庸案牵连到了他,所以在穷尽此生之智慧,献出这两种国策。

“李善长聪明一世,老了倒是糊涂起来了,陛下愿意放过他,可我们会放过他?工部尚书薛祥原本就是李善长养的一条狗,可关乎到世家大族利益这种事情,薛祥这不第一个出来咬李善长?这段时间科举舞弊案出现,陛下操心这件事情所以每日朝会结束后,很少在乾清宫召见各方大臣了,唯独黄河水患那次,不得不召见薛祥这位工部尚书。”

“估计就是那一次,薛祥意外听到了陛下和李善长的谈话,然后觉得李善长背叛了所有的文官大族,直接将这些消息传了出来。”

都是聪明人,结合已经获得的各种信息,很快就能将事情的经过分析的清清楚楚。

王景给出自己的想法,随即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或许,薛祥能听到陛下和李善长的谈话,就是陛下故意的...陛下想借此机会杀了李善...”

砰砰砰!

郑沂面色微变,用碗敲了敲桌案,发出砰砰的声音,那眼神很是凝重的看着面前的王景:“有些话不要乱说。”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了。”

“说出来了,反而会招致祸患,这其中隐藏的东西就算你我能看得清,也要装作看不清,同时也不能说出来。”

郑沂的性格更加谨慎些,忍不住道。

王景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有些后怕。

锦衣卫,应该不会听到他们刚才谈话的内容吧?

其实,很多人并不相信锦衣卫有这般的能耐,京师内大臣们平日里说的话、做的事情,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还真都能知晓的一清二楚?毕竟锦衣卫只是人,不是神,就算锦衣卫的能力真这么强,在监听他们的同时,他们也能感觉出来个一二吧?

也不能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吧?

诸多官员打心底里,并不相信锦衣卫有这种通天之能。

他们也知道,很有可能锦衣卫是没有这种能力的,是因为陛下故意夸大锦衣卫的能力,以此让群官战战兢兢,平日里不敢结党营私,说些不该说的话,因此不断的提升锦衣卫部门的能量;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再让锦衣卫抓一些倒霉蛋官员出来处置,比如这个官员根本没说不该说的话,可陛下就是准备杀你了,那么就给你安排这个罪名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恐吓其他的官员,让其他官员下意识的认为,这就是锦衣卫监听出来的,以此对锦衣卫越发畏惧,甚至认为无论何时何地他们干什么说什么,锦衣卫和陛下都能知晓的一清二楚。

陛下就是利用这种方法,让大臣们潜意识的不敢结党营私、挑战皇权。

虽说他们当中有人能看清楚这背后的一环又一环,可谁也不敢赌啊,毕竟这就是他们纯粹的猜测,万一锦衣卫真的有那般恐怖的监听本事呢?

两位六部尚书心中默默联想着,不过有些事情,就算害怕有人监听,现在也必须要仔细商议一下:“这些时日就该联系联系其他大族,给李善长制造罪名了,这个人活不下了。”

“对了,我倒是还听到两则消息,这两则消息称,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并非是李善长创造出来的。”

郑沂双眼微眯。

王景闻言露出倾听之色,他知道郑沂这里肯定还获得了了不得的消息。

相比于郑沂,虽然他们两人同为六部尚书,可之间的地位却仍然有着差别,郑家乃是当世大族,甚至在诸多文官大族和世家中,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当初大明王朝初建,初期陛下可是极力拉拢各方世家,其中就有这郑家。

昔日,陛下亲自赐以郑家美称:‘江南第一家’,郑家更是在洪武年间屡受旌表,最让郑家出名的就是其孝义治家的大家庭模式和传世家训《郑氏规范》,广为流传,特别是《郑氏规范》,当今但凡读过书的谁不知道。

因此郑家的能量和影响力格外的大,他王景虽然也出自名门世家,师承名儒练鲁,可无论自身影响力和家族力量,都远远无法和郑家相比,所以单论获得的消息,王景知道自己是远远不如郑沂的。

“不知,这两条消息...”王景询问,郑沂也没有藏着掖着,缓声道:“第一条,这两种制度是从科举考场传出来的,也就是贡院。”

说着说着,郑沂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靠近了王景,“这起科举舞弊案的前因后果你我都知晓,没有我们也不会暴露出来,而担任主考官的范敏、滕毅,当初是我等和淮西那群人联合推荐的,正是因为他们不愿栖身于任何一系,才让他们沦为替罪羔羊。”

“他们知晓了有人科举作弊,自然会选择反抗,滕毅资历尚浅但年纪轻轻能担任六部尚书也非凡辈、范敏更是老臣了,他们两人若是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也未必不能商讨出这样的两种制度,以此来向陛下证明自己拥有能力,从舞弊案子中活下来;这可以说是唯一能活命的机会了,不然必死无疑。”

“我得到的消息中,两种制度就是范敏、滕毅两人联合创造出来的,甚至今日陛下还亲自到了贡院考场一趟,你想想陛下亲自到贡院考场会是见谁?偌大贡院除了锦衣卫那帮人,也就范敏滕毅这两位和你我共同列为六部尚书的人,值得让陛下亲自走一趟了。”

声音虽低,可落到王景耳中却越发震耳欲聋,他是和范敏、滕毅两人打过交道的,因为类似这种文官大臣,本来就合该加入浙东一系的。

浙东一系文官构成的集体,基本上就是前朝老臣、传承颇有的文人世家、科举高中的士子,而无论是范敏和滕毅,他们并非出自淮西,早年也没有跟随陛下打过天下,踏入仕途就该并入浙东一系,可当初他与两人接触,却发现这两人都选择置身事外。

想想这些年来浙东和淮西斗的如此厉害,两方都在拉拢各种力量,而不愿意加入两大派系的基本上都被害死了,可两人能活的好好的依旧升为六部尚书,自然有着过人的能力,这两人能想出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确实是有可能的。

“至于另外一则消息嘛...倒是显得天方夜谭了。”郑沂笑了笑,王景心中倒是好奇,看着郑沂。

“还有一种说法,这两种制度是科举贡院考场中,主誊录官叶煊创造出来的,当时两位主考官和众多同考官知晓有人科举作弊的消息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终叶煊提出修改考题,并创造了诸多新的考题来,这其中就有这两种制度。”

“叶煊,这个人官职虽低,可我相信你也应该有些印象...”

王景闻言若有所思,倒是想起来了这么个人。

若是普通平庸的人,是不值得被人记住的;可若是身上有很特殊的地方,那就值得被人记住了,叶煊官职和出身虽低,可却是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通过献上工巧,改变自身户籍的。

那滚筒式油印机确实对于当今大明有着非凡的作用,王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观看其工作时,忍不住连连惊叹。

“这第三条消息,看起来荒谬,但却值得思索。”

王景目光闪烁,随即道:“叶煊这个人出身低微,其能创造出滚筒式油印机倒是正常,毕竟出自于工匠世家,可若是能创造出两种改变当今我大明国策、涉及大族豪强利益的制度,就不可能了;假设他真的有本事能创造出这两种制度,那他必然是一个聪明人,他也必然也清楚这两种制度提出来会得罪多少人来,也知晓就算是陛下到时候也保不下他,所以既然他拥有这种智慧,他就不会拿出来这两种制度。”

“也就是,根本不可能是叶煊创造出的制度。”

“而之所以是有这种传言,想来是有人准备找个替死鬼了,不过为什么要让叶煊当这个替死鬼呢?”

自言自语良久,王景倒是有些不解了,这时郑沂摇了摇头道:“想这么多作甚,李善长要死,范敏、滕毅也要死,这叶煊也活不下去。”

“就算两种制度并非叶煊创造出来的,只要存在这种可能,有这种消息传出来,他就活不了。”

“况且...”

郑沂目光忽然深邃了几分,“此次科举舞弊利用的滚筒式油印机,此物确实能更好的传递考题试卷;叶煊是创造此物者,若是陛下让他改进此物,使其用来传递答案、作弊的能力消失;那么淮西系文官大族覆灭之后,我等如何利用其得益?”

“顺手让其消失吧,这种小人物倒是简单很多,落水而死、无病而终、家中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