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唤作二丫。

家中困窘,又逢大旱,孩子们幼年失恃,姐姐大头打小手脚勤快麻利,一年前山沟沟里头来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盏茶时间就把人家哄得眉开眼笑,眨眼间被酒鬼父亲爽快地卖出去,如今听说已在某大户家里了。

我排行老二,还没给地主家放几天羊,对面山坡上清林的短工就已喊起来:“二丫头,你爹把你卖了!”

爹也不看看时辰,人家正放羊呢。

没奈何,匆匆赶了羊回圈。冬末草皮稀疏的很,小山羊们这下得等到开春才能贴膘。

正回柴房里收拾行囊,我拿酒鬼爹从不着家,又不想在村里东西跑,就把啥都移到这儿了。

短工挑了两担柴进来。他是几年前,中原匪乱逃难来的,我们都喊他阴伯。随行的还有一满脸是疤的癫子,据说曾是个文人墨客,手无缚鸡之力结果就被毁了容,此人擅画,也能题字,来了村里就颓得如同块破麻布,也不去寻什么营生,光想着给村里人画些门神灶王爷,换坛酒喝喝,偏生他酒量又极浅,一杯倒本就咂舌,他是碰上酒气就微醺,碗底浅浅一层能让他昏上几天。阴伯成天骂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也不借着画像收点银两,地主家管事的瞧他灶王爷画的好,这才同意在柴房里给他留个去处。没成想这癫子最近疯的很,居然还囔囔着什么“不收将死之人的钱财”,被雇主听了去,一顿棒打,人已经在柴房地铺上躺好几天了。

“二丫头这是要去赚大钱喽!”阴伯调笑。

癫子叔像是醒了,也跟着呜咽起来。

一只大手猛地拍了下癫子叔的肩膀,不待人惨嚎,亦跟着笑嚷起来,却是帮工地俩厨子。

地主家的下人多,白日都各有各的活计,惟有晚间最喜欢到柴房里谝,我就躺里间听他们天南地北侃大山。待到夜半,就会有人掏出今日顺来的半坛子白酒或大曲,又有人佐上一碟腌萝卜并几颗青豆,七七八八干到天明。一次不知是谁得了本事,拿到半盏子黄桂稠酒,当即就起哄要让癫子叔喝,嚷着宫廷御酒才配文人骚客,结果么,癫子叔抿了一口就倒,酒水洒了满地,甜香甜香的,馋的我晚上睡不好。

“癫叔,二丫走了。”刚挎上小包裹,被阴伯拦下了。

“急什么急,买你的人正在村头上杂耍呢,晚去一会子不碍事,今天有没有工钱还得看他们的收成。”

阴伯踹了脚地上哼哼唧唧的癫子,换来一声哀嚎,“老登,咋地,起不来了,说好给二丫头画两笔嗫?这会子四肢又疼了?”

癫子叔呜呜咽咽,裹了一身破黑布和黄泥的身子大虫似的扭来扭去,露出张长满皱纹并疤头的脸,不知是羞还是气,红彤彤的,我不敢想要是再来一双含泪的小眼睛会是什么样,好在并没有。

“……刚刚那个厨子下手重了,我……右肩膀都脱臼了。”堂堂大男人委委屈屈,慢慢翻了个身,把地毛毡翻开一角,沟壑纵横的手扒拉出两张黄纸,不知沉淀几年的朱砂在纸面上留有暗红的污渍。

“一路顺风的平安符,小丫头。”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倒有了点诚恳。

旁的阴伯倒是不耐烦,把黄纸冲我手里一塞,又在逃难时携来的驴皮包里捣鼓一番,扔来一杆毛头失聚的白毫,并干涸到成石头的墨砚,“来来来,用老子压箱底的家伙什,先把佛眼画了!”

村子里有个传统,凡是要出秦川、过蜀道的人都要画佛眼,有佛护身,行路不难,若是回来还能找到路。

癫子叔呼哧呼哧起个半身,墨砚一点油光都无,在地上顺着逆着转了几十来圈才有点子汁水。开叉的笔头滚了滚,自眼眶始。期间,俩厨子从灶房里来,望我的小包里揣了俩胡饼。

最后勾出瞳孔,不点睛,传统里以右为尊,我的右手心上有了一只佛眼。

“癫叔,您保重身体啊……”相处不到一年,还是有感情的。

癫子叔不以为意,待我手上墨痕吹干,自顾自去翻门口的鸡笼,看样子是馋鸡蛋了。

阴伯自门厅那儿转回来,瞧见了,笑骂一句:“甭担心!你癫叔命硬的很哩!”

粗糙的手上还端着碗小米汤,“主人家用饭剩的,给你癫叔捎去。”

癫叔身体不佳,相处一月有余,我从未见他啃过烧饼,纵然吃糠咽菜,总是吃完了就悄悄吐在堆肥的地里头,仿佛就过个咀嚼的嘴瘾,除了滴酒就倒,他甚至滴水不沾,几乎不喝水,身子脏得狠了,才拿条湿布匆匆地擦擦。偶然得了点米面汤底,还是我们几个留心拿的,他也吃得不多。难以置信,他只靠一点酒居然撑过了一整个冬天。

我在一旁看癫子叔把米汤慢慢啜下去一些。阴伯劈了柴,跑过来闲聊。

“丫头,你可知画佛眼的习俗从哪儿来?”

我不耐地翻个白眼,“阴伯又要开始讲中原的志怪传闻了。”

“多少年前,不晓得什么时候,中原出了一位心地善良的画师。”癫子叔居然没有拍屁股走开,举着饭碗怪乖的,还小小噎了一下。我赶忙给他拍背。

“姓名不详,生卒年不详,年龄不详,师承亦不详。传闻他的画技巧夺天工,神鬼莫测,连着几任圣上都赞许有加,一度想把他封为御用画者,非有诏不得画。”

“这画师一听啊,这可还了得!人家就是一民间画画的,才不想在京城的名利场里喝贵族的剩汤呢!”

“于是,他大摇大摆从京城溜走,隐在民间,为防止官府追责也不卖画,倒经常给百姓画像,也不一定要收钱,给口吃的就行。”

“多年前他溜达到这片小山村,看到一农妇哭坟,说是秦川难行,幼年父亲外出寻找生计,被山里的狗熊吞了;后来丈夫也想进城卖货,被深山的老虎撕成碎片,现在我的儿子长大成人,也想着出去,这叫作母亲的我如何放心啊!”

画师想了想,很是同情,便告知妇人,他的画笔曾画过无数牛鬼蛇神,有雷霆之力,他可以在儿子身上画个阳气重的东西,这样他赶路时就能驱走妖怪魔鬼。”

“村里有不少人家都因为道路险恶痛失血亲,于是画师就在这里扎根,研究怎样才能画出最简洁最有效的图案。因此这佛眼就流传下来啦。”

我瘪着嘴,“阴伯你这故事早过时了,去年货郎来我家时说了,那画师是前朝人,前朝末年政事混乱,大臣们都在说画师乱国、误国,许多权贵都被斩首,血流满地呢。不同你分说了,我要去找爹了!”

买我的人正在村头杂耍。

他们也不全是当幻人的,却什么都干,这次是想找个生火造饭的伙计。

村东头到西边村口窄的很,就一条土巷子,白天夜晚都黑酸酸的,半点阳光也无,东一脚西一脚磕磕绊绊走了几里,眼看就到了杀黑的时候。

听得村口鼓乐声渐息了,这才卯了劲,挎上包裹直冲过去。

心里头酸酸的,还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