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广场上的“胜利日预兆之吻”

爱丁堡老城区的主干道“皇家一英里”是个一千多米长的斜坡，斜坡的起点是山脚下的荷里路德宫。当游客一步一步登上“皇家一英里”的最高点后，一片开阔的空地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给人豁然开朗之感。这片空地就是爱丁堡城堡广场，穿过城堡广场，就可以到达著名的爱丁堡城堡。

平时，来自全球各地的游客在城堡广场上排队进入爱丁堡城堡参观。在参观完爱丁堡城堡以后，就从广场匆匆离去，城堡广场本身则常常被忽略。我在第一次到爱丁堡的时候，也是直奔目的地爱丁堡城堡，而把城堡广场当成了城堡门口的一块用于排队的空地。直到后来，当我在这座城市慢慢安定以后，静下心来，才逐渐发现城堡广场自身的魅力，才渐渐意识到，对于爱丁堡的长期居留者而言，城堡广场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为爱丁堡城堡每次进入都需要购买门票，而且只在白天的固定时间开放，而城堡广场却从无门票一说，哪怕是在新冠疫情期间，都是全面开放，24小时欢迎人们到来。

城堡广场的地理位置是它最大的特色。因为一般而言，一座城市的广场都位于这座城市中心地势较低之处，人们可以在广场周围比较高的建筑中俯瞰热闹的广场和广场上跳广场舞的人群。爱丁堡城堡广场却与众不同，它位于爱丁堡老城区城堡山的山顶上，这个广场绝对不可能被俯瞰，相反，站在这个高高的广场上，倒是可以俯瞰爱丁堡全城。

在白天，城堡广场是前来游览爱丁堡城堡熙熙攘攘的游客的一个短暂停留和排队的地方，到了下午5点，城堡关闭后，城堡广场自身的魅力才渐渐显现。我住的宿舍离城堡广场不远，我经常会在晚饭后漫步到这个高高的广场上，感受这个与天空最近的广场的辽阔，体会从天上的广场俯瞰地面上城市的快乐。

宛如矗立在云霄之中的爱丁堡城堡就像是一座天空之城。在天空之城门外的广场上俯瞰爱丁堡的群山和福斯湾、干草市场（Grassmarket）和王子街，就像是站在《西游记》中天庭的入口南天门眺望下界和人间。在《西游记》中，南天门是英勇无畏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主战场，而爱丁堡城堡广场也是一座以苏格兰勇士为主题的广场，屹立着很多跟战争有关的军事景观。只可惜平时专程来参观爱丁堡城堡的人们，很少注意到广场上这些景观。

从城堡广场的入口进来朝北走，绕过右手边的女巫之泉，你会依次看见六个军事景观，相隔距离都不远。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十字架。第一个刻着一头大象的十字架叫印度十字架，这是为了纪念在1857—1859年镇压印度民族起义中死去的第78步兵团的军士。第二个颜色较深，刻着一把剑的砂岩十字架是为曾多次驻扎在爱丁堡的戈登高地人团的军官麦肯兹（Mackenzie）上校所建，他活捉了爱尔兰叛乱的领袖威廉。曾追求独立的苏格兰军团在归顺以后，却代表大英帝国去抓捕叛乱的爱尔兰将士，这让我想起《水浒传》中武松（一说为鲁智深）独臂擒方腊的故事。虽有这般英勇，无人可挡他路，“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总感觉命运捉弄。

第三个十字架由花岗岩制成，纪念的是在布尔战争中阵亡的骑兵。这几场战争都是大英帝国为了维持其殖民统治而进行的军事活动，站在被殖民者的角度，很难称得上是正义的战争，但站在英国人的角度，死去的人都应被怀念。

这三个军团的兵源都以苏格兰人为主。当苏格兰还是一个独立国家的时候，曾多次在爱丁堡城堡一带与英格兰发生激烈的战斗。但在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以后，为了维护大英帝国的海外统治而牺牲的苏格兰人却在爱丁堡城堡广场上被作为“爱国（大英帝国）英雄”永远铭记。所以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说，西方国家从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经过三个十字架继续朝前走，会看到一个人像。我第一眼看到这个青铜雕像的时候，就觉得他神气活现的表情，跟爱丁堡乔治街上乔治四世的铜像有几分相似。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乔治四世的亲弟弟弗雷德里克王子（Prince Frederick）。虽然从没来过爱丁堡，但他跟爱丁堡的渊源却很深。因为爱丁堡著名的王子街，就是以弗雷德里克王子和他的哥哥罗撒西公爵（后来的乔治四世）命名。作为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总司令，弗雷德里克王子监督了英军的改组，建立了重要的行政和征兵改革。

在王子雕像的背后，还有查尔斯·尤尔特（Ensign Ewart）少尉之墓。由于在滑铁卢战役中捕获了利涅第45团的军团之鹰，少尉获得了苏格兰军人最珍贵的荣誉。为了永远纪念他的这项功绩，坟墓的一侧还刻了一只鹰。城堡广场北侧的最后一个军事景观是一个方尖碑，用于纪念1878年在英国和阿富汗战争中牺牲的72高地步兵团。

在城堡广场南侧的景观没有北侧这么密集，主要是两块纪念牌。一块刻满了从1899—1902年南非战争中牺牲的戈登高地人军官和士兵的名字，另一块则是对保卫了爱丁堡的戴维·莱斯利伯爵事迹的描述。

我曾花了很长的时间，仔细查找跟这些军事景观相关的资料，才把这些纪念碑背后的故事和历史基本弄明白。这么多军事景观屹立在爱丁堡城堡广场上，充分说明这个广场的军事意义。直到现在，城堡广场的一个重要功能仍是充当士兵训练的基地，每年都还有苏格兰士兵定期在广场上集训。但在全世界热爱艺术的人们心中，爱丁堡城堡广场上最有名的军事活动，就是每年爱丁堡艺术节中的军乐团表演。

我记得我和几位从伦敦来的朋友第一次到爱丁堡参加爱丁堡艺术节的时候，曾经问一名出租车司机，爱丁堡艺术节最值得看的活动是什么？他告诉我们，毫无疑问就是城堡广场上军乐团的表演。他说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每年都会自己买票来看。

现在我也算是对爱丁堡比较了解的人了，如果有人要问我这个同样的问题，我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只有在广场上观赏了奇伟磅礴如史诗再现的爱丁堡军乐节，聆听了风笛和军鼓合奏出来意气昂扬的狂野战歌，感受了苏格兰勇士的尚武精神与雄壮艺术的结合，才算真正参加了爱丁堡艺术节。

看军乐节表演那天非常寒冷，在8月底爱丁堡的夜晚，周围的人甚至穿上了羽绒服，而对苏格兰天气还全然不了解的我只穿了一件单衣，只恨自己没有随身携带一瓶可以暖身的苏格兰威士忌。但就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我看了一场最令我热血沸腾的演出。从那场激动人心的军乐表演中，我完全可以想象当年在爱丁堡城堡门前，“拔出自由之剑来痛击、猛舞……我们决心流血到死”的壮烈景象。在历史上，城堡广场这一带曾发生过多次战争。就在广场门口炮弹屋（Cannonball House）的外墙上，如果你仔细寻找，至今都还能看到镶嵌于其中的一颗炮弹，据说就是某次战争的遗留。幸运的是，如今的战争已经被每年一度的军乐节取代。我也默默地希望这个世界永远都可以这样“要艺术，拒战争”。

爱丁堡城堡广场并不只是跟军事主题有关，在每一个重要的节日，它都扮演了独特的角色。在圣诞期间，我常常来到城堡广场，从这里俯瞰王子街上灯火通明的圣诞集市和不停变换色彩的摩天轮带来的如迪士尼乐园般的夜景。而在新年的时候，盛大的烟火表演就是从爱丁堡城堡里升起，城堡广场则是欣赏烟火的最佳地点。记得在2020年新年前夜，整个爱丁堡“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跟一大群素不相识的苏格兰人在城堡广场挤在一起，激动地倒计时，共同迎接新年的到来。

城堡广场上最令我动容的一幕，还是在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一天傍晚，我在“皇家一英里”闲逛，由于疫情影响，此时街道上已经很少能够看见行人。爱丁堡是一座以文化旅游、节庆活动和高等教育为支柱的创意城市。平时我们看到的人山人海的爱丁堡，大多数都是由前来旅游的人士和爱丁堡大学的学生组成。在每年爱丁堡艺术节期间，爱丁堡的人口密度仅次于奥运会和世界杯现场。而现在，文化旅游活动全面停止，艺术节被取消，学生也纷纷以各种方式回国、回家或者干脆就待在宿舍，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疫情期间的爱丁堡显得特别的人烟稀少。

我信步走进城堡广场，曾经热闹非凡的广场空空荡荡，但我还是在广场南侧一盏昏黄的路灯下，发现有一对情侣在深情拥吻。我被眼前这一幕深深触动。在当前这个全球人民与新冠病毒抗争的大局势中，城堡广场上这个情侣忘情拥吻的画面给了我坚定的信心，让我感到人类一定能取得与疫情战斗的胜利。因为只要人与人之间还有对爱的坚持、追求和渴望，人类就有希望，战胜病毒就有力量。

我突然想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那幅经典的照片《胜利日之吻》。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天，纽约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庆祝胜利。“在时代的广场，谁都总会有奖”，一名水兵在时代广场情不自禁地亲吻了身旁的一位女护士，这个瞬间被《生活》杂志的摄影师抓拍了下来，成为象征战争胜利的历史画面，被称为“胜利日之吻”。我此刻也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了爱丁堡城堡广场上这对正在接吻的情侣，希望这个画面是人类终究会战胜病毒的“胜利日预兆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