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1
1821年1月10日
要为人类知识找到一个体系,或者换个更好的说法,要在体系中,在总体关联脉络中通观人类知识的体系,这样的一个想法或者说欲求,当然要以下面这点为前提:人类知识原本且自发地并不在体系中,也就是说,它原本是一个ἀσύστατον,一个非-体系,一个并不处在关联脉络中,反倒毋宁自相冲突的东西。为了能在人类知识中认识到这个非-体系,这个非持存、非一致、仿佛永恒劫难般的东西——因为这个内在的冲突必须被开显出来,人类精神必定已经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进行过了探索。所以我们肯定知道下面这几点,比如在希腊,a )纯然的物理学家的出发点就是,他们相信,一切都能被还原为纯然的自然事物,b )阿纳克萨戈拉的二元论,c )埃利亚学派的学说,这种学说为了取消一切冲突,只设定纯然的统一体,然而对立或者说非-统一性也有同等的存在权利,所以真正的体系恰恰是这样的体系:它是统一性和对立的统一,也就是说,它能表明,统一性与对立,对立与统一性如何同时并立,甚至最好说,这样的体系能表明,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对另一个来说都是必要的—— 一个体系的真正理念能够在柏拉图那里出现以前,所有这些片面的想法,都是必然的先行阶段。也就是说从时间的历程来看,诸多体系会先于唯一体系。对和谐的追求首先出自不谐。
伴随着确确实实总是存在的对体系的欲求,最终必定会出现这样的洞见:不同观点的冲突并非某种偶然的东西,也并非在于其提出者在主观方面认识上的不完备,它们并非思想浅薄的产物,亦非某个个体的倒错,甚至也不像许多肤浅之辈以为的,是基于纯然的词义之争。人们必须确信,这种冲突有其客观根源,它就存在于事情本身的自然本性中,根植在一切定在的最初根源里。正因为如此,人们必须放弃能终结这场冲突,终结这场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斗争]的指望,因为总可能会有一些片面的观点被另一些人奉为圭臬,总会有某一个体系会征服另一个体系。这无疑是表面上看起来常常发生的情况。所以无论如何,所有排他的体系至少在下面这点上是一致的:它们都不是那个唯一的体系,就此而言,它们都是某种片面的、从属性的东西,所以无论如何,必然还有一个在层级上高出其他一切体系的唯一体系。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情况就是如此——这样说其实更准确。但在不同体系彼此之间的全部矛盾中,还有一个唯一且终极的巨大矛盾,即一种原初的不和谐。我们可以用下述方式来表达它:根据某一断言,则A=B,根据另一个则A=C。但两种体系——其一设定了A=B,另一个设定了A=C——也能在一个实则从属性的层级上被理解,进而也只能在这个层级上作为彼此对立的而登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某个人处在这样的状态里:他确实把自己提升到了上面那种相互对立的从属性的立场之上,但他还没有把自己提升到更高的立场上——这个立场能够确立起让A=B和A=C由之得到统一的东西,不过这个人可能还会仅仅站在A=B的立场上,但他现在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层级上认为A=B,在一个更高的潜能阶次里——片面的东西总会又以更媚俗的方式粉墨登场,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因为一旦对整体的肢解开始了,它就会自然而然地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最终由所谓的“个性”来决定,人们该凭什么来承认要奉什么为圭臬,在这种情况下,A=B尽管确实得到了提升(不过也并没有在本质上有所改变),然而A=C并没有得到提升,而是保持不变,所以A=B转眼间就成了A=C的标准了。但这样的状况不会持久。A=C最终也会觉察到自己的“劣势”,进而会提升自己,随即把自己提升到更高的立场上,进而又同之前处在较低立场上时一样与A=B对立。
另一种或许更偶然的可能性是:倘若A=B和A=C完全平衡地落在天平两端,那么其实决定性的事情就在于,是否有一个“更好”的裁决者,来对两者中的一个做出肯定性的断言。然而这样的“胜利”根本无法真正决断任何东西。
因此表面上看,任何一个体系在某一个时期当然都有可能成为其他体系的圭臬,但这样的地位并不切实也不会长久,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毕竟自在地看,每一个体系都有同等的权力要求坐庄,而这样的洞见必定先行于更高意义上的体系——体系中的体系——的理念。只要唯物主义者还没有承认理智主义者,观念论者还没有承认实在论者的合法性,那么真正卓异的体系之体系也就无从设想。此外我还要强调,在这里之所以要谈到各种不同体系,只是为了呈现展开过程的现实环节,而不是为了它们自身。就算人们可以把这些先行的体系仅仅视为错误,它们的开创者,它们的名号,也仍该得到应有的尊崇。
谁要是尚能犯错,谁就必定已在路上,那些根本就没有上路,反倒完完全全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的人,当然也不会迷茫。谁要是勇涉大川,当然就会遭遇狂风巨浪,当然也会由于自己经验尚浅而偏航甚至流浪,谁要是根本还没驶出海港,反倒绞尽脑汁瑟缩岸上,谁当然也就不会遭遇风浪,可是对哲学的哲思这桩永恒的事业不允许这样,害怕危险的懦夫绝不可能进入哲学的殿堂。
因此,体系的理念本身就要以不同体系间必然且不可消解的冲突为前提;若没有它,真正的体系绝不会产生。
哲学把这种非-体系,这种内在的冲突弃之一旁已经太久了。在他著作的许多文段里,康德把形而上学视为一个不体面的例子,而把数学确立为标杆,认为形而上学应以它为教师进行改良,许多人也跟着康德鹦鹉学舌,他们说:“瞧瞧吧!在形而上学这里,就应该像在几何学里一样,一切都要一致,不仅从现在起一致,就是追溯到欧几里得、泰勒斯乃至埃及祭司,都该完全一致,可在哲学那里,情况却是quot capita, tot sensus[有多少脑袋,就有多少看法],有多少脑袋,就有多少体系,每天都会诞生一个新体系。”至于那些仿佛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许许多多体系,我已经表达过看法了。但如果哲学之所以受到轻视是因为在它之中存在许多不同体系,而在几何学中不会这样,那我就得说:在几何学中诚然不存在许多不同体系,因为在它之中根本就不存在体系,在哲学中当然会存在许多不同体系,这恰恰是因为哲学中存在一个体系。这种偏好就好似比起人体,人们会更愿意偏爱一个立体的、有规则的晶状体,这是因为在晶状体中根本就没有任何疾病的可能性,而在人类躯体中则包含着所有可能疾病的种子。疾病之于健康,大抵就如同个别的片面体系之于体系之体系。医生们甚至也在人类机体中区分出了许多不同的个别体系。谁忍受着这些体系中的某一个,也就是说,某个个别的片面体系在谁那里特别地呈现,谁就仿佛被系缚在了这个体系上,谁的自由仿佛就被阻碍了,完完全全可以说,这个人成了这个体系的奴隶。但健康的人不会觉得这些体系中有任何一个会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有一个比如人们常说的“消化系统”;他自由于一切体系。为什么呢?这并不是因为这些体系不在他的机体中——否则这个人不就完蛋了吗?——而是因为他生活在整体中,在总体体系中,在这个总体体系里,所有这些个别片面的体系都仿佛沉默且变得不可能了(“健康”这个词极有可能跟“整体”是一个意思)。在哲学中也是如此:谁能经历一切直到最终,谁就会再次见到整全的自由,谁就会自由于一切体系,超越于一切体系。
综上,我们到现在可以确定下面这几点:1)体系的外部可能性就仿佛是它的质料和素材,而这种外部可能性正是人类知识中不可消解的内在冲突。2)这一冲突必须被开显出来,它必须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得到展示和展开。3)人们必须看清楚,在这一冲突中没有任何偶然的东西,相反,一切都是一个在那些最初的本原中自身已被奠基的东西。4)人们必须放弃终有一天能通过某个会成为一切其他体系之圭臬的体系,而使这种冲突得到终结的指望。倘若某个体系不可能单方面地让其他体系臣服,那么人们也必须5)——接下来的是一个新的规定——不要去设想找到一个统一体,在其中它能“消灭”所有一切彼此对立的体系,因为倘若如此,“体系”这个概念恰恰也就因此消失了,因为体系的使命并非“消灭”,反倒恰恰是切切实实地把这些对立关联统合起来。在第一种情况里(也就是如果体系“消灭”了一切彼此对立的体系),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不再会是体系,而仅仅会是一个无底的、一切都没入了其中的深渊,在其中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得到区分。这些对立的体系不应被消灭,而应被关联统合,正如某一有机体中的不同体系正是通过这个机体的关联统合作用,产生出了一个共同的、超越所有个别片面意图的整体意图。这个整体意图可以称作“健康”,在“健康”这种状态里,人完完全全感受到他自己,在健康的人类身体中,不同器官和功用的所有差别都彼此消解在了那个唯一且不可分的生命里,这样的感觉就是“爽!”
倘若真的要去“消灭”一个现实存在的体系,倘若要去“销毁”它才是合乎目的的。那么请问,倘若如此,不同体系的片面性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答曰:正如诸位必定已经明明白白看到的,这种片面性并不源自人们宣扬的东西,而是源自人们否认的东西。莱布尼茨已经在某处以极为单纯的口吻说过:“我发现,大部分派别都在他们所宣扬的方面做得非常棒,但在它们否认的方面则没那么好了”。莱布尼茨大抵感受到,个别体系的排他性恰恰是错误的,不过他本人却又树立起了一个明显片面的体系,因为他断言,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还原为表象力。这位莱布尼茨在他著作的另一处里说:“人们越是深入事物的根基,越能发现大多数派别学说中的真理。人们可能最终会在一个透视一切的中心点里,发现一切被统一了起来。如果处在这个中心点里,人们看到的就只会是合法则性和一致性;倘若远离它,那么离它越远,一切相互混杂得就越厉害,某一部分就会愈发遮掩其他部分,线索也就愈发纷繁杂乱。”但莱布尼茨接着说:“派系思想到目前为止都成了错误。所以人要自我限制,抛弃别人教授的东西。”可见在这里,莱布尼茨对待错误的态度还是“抛弃”。但为何这位思想家恰恰也陷入了同样的错误里呢?答曰:因为他的体系确实建立在一个更高的阶次上,所以在这个体系里,确实存在一个确凿无疑,但仍终归片面的透视一切的中心点,从它出发,许多根基立得更深的学说和断言能够显得彼此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