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再见面

嘶,真的疼。

慕容璋下口很重,奔着去死的决心去的。

他头有些昏昏沉沉,擦了擦血,叫来大夫,大夫看了好一会,才开了个止血的方子,让他熬好之后含在嘴里,加快创口愈合。

大夫退去,慕容璋含着药水,拉开了胸前的衣襟,那里有一大块青紫,甚至能隐约看出胸骨有些下陷,到现在还在疼。

唉,刚刚让大夫也顺带看看好了。

算了,问题不大。

他还有膏药,上次要来一大罐活血化瘀的。

他挨个上了膏药,又有些感叹。

才来两天就受那么多伤,那兰因公主又怎么样呢?

他必须得尽快找到兰因公主了,再晚,别先他一步离世了,这就麻烦了。

慕容璋想起那天晚上,那黑色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安静地看了他那么久。

唉,陈行远……

他看向换下来的衣服,沉思片刻。

次日,他起身时,感到浑身疼痛,淤青的地方好像连带着关节骨头一样疼了,他摸了摸头,有些发热。

要命了。

他不由得苦笑,这辈子也没感觉这具身体这么柔弱。

他借着发热的劲躺了好一会,虽说仍然浑身疼痛,却总觉得歇息了少顷。

直到挛鞮越揭开了帘子。

他一进来,没在熟悉的桌子旁看到那个清瘦疏离的人影,扭头看了一圈,才在床上发现了烧成软泥的慕容璋。

他双颊红润不似正常,双眼紧闭,连眉峰也蹙了起来,只有搭在床边的手腕白皙到近乎透明。

挛鞮越暗道不好,合上折扇,摸了一下额头,烫的吓人,急忙叫来大夫诊治。

慕容璋只感觉有人在耳边大喊大叫,但他的左耳声音听不真切,那一巴掌把他的听力打坏了。

凉凉的三点贴上了他的手腕,他做梦好像都不太安稳,手腕从那人手心里抽出来,然后大夫听到一句小声的。

“走开。”

他不愿让人触碰,好在他浑身发软,没有什么抵抗的力气,勉强也能摸到脉象。

昨日也让他含服药水了,今天还是发烧了,一个老大夫写了副方子,让徒弟拿去抓药,他则在这里守着。

退热的药水强迫着往下灌,少数进了嘴里,多数还是从脖颈流下,打湿了枕头。

“嘶。”慕容璋清醒了一瞬,双眼睁开了些许,看见挛鞮越和身旁坐着眼熟的大夫,忍着舌上疼痛,尽数咽下。

他气息粗重,呼出来的鼻息都是热的发烫。

睡过去之前,他隐约想起来什么。

他以为是挛鞮烈进来,握上了他的手腕。

这个觉睡的不太安稳,一会梦见父母身体不好,一会梦见陈娴雅大叫着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本公主的驸马,一会又梦见挛鞮越的脸跟挛鞮烈重合在一起,然后掐住了他的脖子。

太痛苦了,连头都在隐隐作痛。

迷迷糊糊起来时,挛鞮越还坐在这里,见他撑起身子,挛鞮越扭头看了过来。

“你醒了?”

慕容璋也看过去,那人仍然穿着绸缎华服,白衣胜雪,一把折扇摇啊摇,桌子上还放着一本翻开的看了一半的书。

“给我倒杯水。”慕容璋一张口,嗓子沙哑的不行。

喉咙也疼,舌头也疼,哪哪都疼。

还好根本没人想起来把水热一热,温凉的水正好,慕容璋一饮而尽,勉强缓解了喉咙里干的欲裂的感觉。

挛鞮越问道:“怎么样?还要不要?”

说着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又自顾自点头:“嗯,退烧了,晚点就没什么事了。”

慕容璋呼出一口热气:“谢谢。”

挛鞮越顺势就坐在了他的床边:“唉,我当然也不想看着你死啊,你死了,我少一个老师。”

慕容璋沉默两秒,问:“你哥呢?”

挛鞮越惊奇道:“怎么,你想通了?要见他了?我拦着不让他来,你想通了我就叫他。”

说着就要起身。

慕容璋赶紧拉住他:“别,别去,我就问问。”

梦里挛鞮烈掐脖子的感觉还尚在,总觉得不像幻梦,像是真实的。

生病的感知都错乱了。

挛鞮越念咒一样:“那你快好吧,我有好多想问你的,快好吧快好吧好吧好吧……”

慕容璋自动无视,摸了一把额头,才发现细汗淋漓,打湿了鬓角,好在已经不烫了。

“你已经躺了快一天了,要吃点东西吗?”挛鞮越问。

慕容璋感受了一下,摇摇头。

他并不饿,胃里还有些不太舒服,舌头的血已经止住了,也不发炎,养些天就能好得多。

他扫了一眼,随口问:“你在看什么?”

一说这个,挛鞮越就来劲了,赶紧跑过去把书拿来,一看封面,《穷书生偶遇富家小姐》。

慕容璋:“……以后少看这种话本。”

挛鞮越不解:“为什么?我觉得写的很好啊,那么好看。”

说着,他又指着一个词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慕容璋仔细一看,正是“惊艳绝伦”四个字,顺口就解释了一下。

挛鞮越有些向往:“那我也得做一个惊,惊世……什么来着?”

他又看了一眼,补充道:“惊艳绝伦的人。”

慕容璋掀开被子,打算下去走走,透个气。

挛鞮越捧着书跟上来:“那我觉得你也是惊世……惊才……惊……”

他又看了一眼。

慕容璋:“……谢谢夸奖。”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尽管是傍晚,太阳即将落山,照在脸上依旧暖洋洋的,今天风也不大,整个日子都那么和煦。

如果他没有错过的话。

慕容璋自己走了走,挛鞮越本来也不想跟着他乱转,喝退了监视的侍从,自己也准备溜了。

“好了,你不饿我饿了,看在你这两天过得不太好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晚上随意走动的机会,转一转吧,放松放松,我先去吃饭了。”挛鞮越略带愧疚的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也许是觉得他大病初愈,并不能做什么,所以连一个暗中监视的人都没有,慕容璋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一个目光都不落在自己身上。

慕容璋眸光一暗。

挛鞮越忽的回头:“其实,我看中你那个香囊很久了,看在我对你也算诚心的份上,不如送给我?”

香囊?

慕容璋摸了摸腰间,那是他昨晚临时用旧衣服做的。

他眼睑低垂。

挛鞮越看他犹豫,伸出手讨要:“给我吧给我吧,我还没有这个东西呢!”

慕容璋解下香囊,放到他手心的时候,他嘱咐了一句。

如山泉水冷冽的声线传入他耳中:“等我死后,你再拆开。”

挛鞮越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说想的就是回去拆开,他答应道:“好,我留着,我也是真心想要一个香囊,这算是我们友情的见证咯。”

拆开以后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他还能找人做。

慕容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两人分离。

慕容璋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反正越走越偏,这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看守。

他一路小心,去听了好多个毡包的墙角,都能排除兰因公主的可能,仔细想想,那些人也断然不可能把她关在他旁边。

他怀疑兰因公主在这里。

一把剑抵在脖颈前。

“你是谁?”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声音谨慎冷漠。

慕容璋又是叹息,怪不得他们根本不担心他会逃跑,根本跑不了。

“后夏使臣,慕容璋。”慕容璋淡淡介绍。

女人好奇道:“你不害怕?”说着,剑锋又往前递了几分,堪堪划破他的脖子,迸出几颗血珠来。

慕容璋胸有成竹:“你不会杀我。”

女人更好奇了:“你怎么确定?”

慕容璋扭过头,直视她的眼睛,她不设防,连忙挪开了剑,险些真划破了他的喉咙。

慕容璋眼里带了些笑意:“看,这就能确定了。”

女人长的一副异域面容,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峰,再配上红色的衣裙,俨然是一个西域美女。

女人怒道:“你就是拿自己的命来确定的?”

慕容璋偏了偏头,示意她说得对。

女人思索了一瞬:“后夏使臣?你是陈行远的人?”

慕容璋微微颔首,默认了。

女人冷笑道:“呵,那你真是找死!”

说罢,提着剑就刺上来。

慕容璋堪堪躲过两次,心想总躲也不是个事,干脆停了下来,女人的剑直指面门。

离皮肤还有一寸时,剑止住了。

女人冷哼:“你怎么不躲了?”

慕容璋垂了眼睫,声线淡淡:“有用吗?”

女人认真道:“确实没用,因为你根本打不过我,甚至可以说,你打不过这里的绝大数人。”

女人见他不说话,又笑了笑,这一笑如明黄盛夏,百花盛开:“你是不是在找兰因公主?”

慕容璋也不废话,微微颔首。

女人眼珠子转了两圈,答应道:“好,我带你去见她,可是你能答应我什么呢?”

慕容璋叹气,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你要什么?”

“我要她死。”

慕容璋暗中讶异,他本以为这女人跟兰因公主住一起,关系较好,他还怕没法从这里突破呢。

慕容璋眼眸闪过一丝光芒。

“办不到。”他说。

女人气笑:“哦?办不到你还来找她?”

慕容璋看向她的眼睛:“办不到才要来找她。”

女人收起剑,下了逐客令:“既然不行,那你走吧。”

“在下都不知道原因,为什么要替你解决兰因公主?我跟兰因公主,可都是后夏人。”

慕容璋现在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反正是挛鞮越和陈行远私下商量的,他们都不知情,随他说了。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自从她上次逃跑,不知道为什么,就让我来看守她,一开始我也心疼她,整日被挛鞮烈殴打,后面才发现,她就是个疯子,咬着挛鞮烈不放,现在又不放过我。”

慕容璋奇道:“她都被关押了,怎么能……”

女人又“呵”一声,思绪万千,继续道:“你不知道,她娇气的很,非要穿锦绣绸缎,不好看不要,我们哪有,但她又是公主……几乎全匈奴的中原服装都在她身上了,她还不满意。”

慕容璋:“……这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女人又怒:“发发牢骚不行吗?”

面色不善的用本地话嘟囔了一句什么,顿了顿:“你以为她怎么从这里跑出城去的,还是多次。她懂得利用,上次就是呼延承带着她跑的,直到被抓,呼延承也希望她能走。”

慕容璋一挑眉。

女人又微叹:“你这个动作,简直跟她一样。”

谁?陈行远吗?

认识陈行远的还不少,一个动作都能想到她。

女人又愤愤:“现在让我来日夜不停的看守,她跟我说那么多……她……唉。”

慕容璋不解。

女人有些不太好意思,别了别耳后的头发,她眼波流转,似是回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嫁衣,后来再见,是她穿着男装,哄我去给她开城门,我没见过那样的男子,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一样,哪怕我找来追兵,亲手捉了她,她也不恼不怨,对我说,她只是押错了注。”

慕容璋听的奇怪:“所以你喜欢上了她?”

女人眼里闪过清明:“对,我喜欢上了她,她见多识广,才学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高,甚至她能和挛鞮烈也过几招,她耍刀的本事,不比我们差,但差就差在这里。”

女人顿了顿,咬牙接着道:“她总蛊惑我,说让我带着她回中原,可我们是草原的孩子,不会背叛草原,我们生下来就应该与雄鹰做伴,怎么能听她的!”

慕容璋皱眉:“她没想别的办法?”

女人苦笑:“怎么没有,呼延承也不知道怎么得知的消息,前几日还跟我打架,非要带着她走,这两天被挛鞮烈关在家里了,不让出去,还好一点。”

慕容璋又问:“那为什么要杀她?她活着你不是更开心吗?”

女人叹气:“我说了,我们不能背叛草原,我跟她谈了很多次,她执意要回去,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她甚至无声无息的杀了我们好几个人,你知道吗?就在上个月,她远隔数百里,杀死了我的父亲。”

女人眼里闪过恨意:“她怎么能!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还可以一同生活,或者被她蛊惑,带她逃出匈奴,但……你就说,你能不能杀了她?”

慕容璋心下了然,继续问:“你日日与她做伴,为什么不亲自杀了她?”

女人咬着下唇,面上纠结。

她又何尝不想?

先不说她下不去手,单是挛鞮烈,他就不会让公主死。

公主若是死了,他们不一定能战胜后夏。

所以公主也不能逃,不能放出消息。

慕容璋有些疑惑,既然她这么厉害,呼延承也为她所用,为什么不让他放出消息,反而大费周章的要自己出逃?

慕容璋低声道:“让我去看看她。”

女人犹豫了一刻,还是让开了身子,为他带路:“她在密室,我带你去。”

慕容璋跟着进去,这里昏昏暗暗,直到最尽头才有几缕昏黄的烛光从门缝透出来。

女人转身回去,把自己的剑递给他:“拿着。”

慕容璋没有接:“我说了,办不到。”

女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她也知道,慕容璋本就是来救她的,又怎会真去杀了她。

慕容璋突然开口:“你的中原话说的很不错。”

女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密室,神色挣扎了一瞬,没有说话,抬脚离开了。

慕容璋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警惕的一个女声:“谁?!”

慕容璋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抬眼,瞳孔骤缩,动作僵在原地。

他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心里像无数瓶五颜六色的颜料,全部被打翻在地,混成一团。

他眼里不由得蓄了半分泪,霎时间各种情绪扑面而来,委屈、想念、埋怨、嗔怪,他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颤抖着声音,语调轻柔,怔怔地喊她:“陈行远。”

那人正坐铜镜前,一挑眉,满脸趣味。